第一章 六月十五日的早晨,盖·布克哈特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这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真实的一个梦了。他现在仍然可以听到和感觉到那种刺 耳的、金属破裂的爆炸声,那股把他从床上猛地甩到地上的剧烈震荡声和那股滚烫 的热流。 他痉孪地坐起来,瞪起两只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他凝视着这间安 静的屋子和那一片从窗子射进来的明媚的阳光。 他沙哑地叫道,“玛丽?” 他的妻子没有躺在他的身旁。被子凌乱地掀起,好像她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似的。 刚才那个梦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致他本能地往地板上寻找,看一看是否梦 中的那次爆炸把她甩到地上去了。 她并没有在地上。他心想她当然不会在地上。一面看了看那张熟悉的梳妆台前 的凳子,玻璃没碎的窗子和毫无裂缝的墙壁。刚才那场虚惊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 “盖?”他的妻子在下面楼梯口处探询地喊他。“盖,亲爱的,你怎么啦?” 他有气无力地答道,“没什么。” 稍停片刻,玛丽又疑虑地喊道,“早饭做好了。你肯定没什么吗?我好像听见 你大喊大叫来着。” 布克哈特更有信心地答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恶梦,亲爱的。我马上就下来。” 在澡房里他一面打开他喜欢用来淋浴的掺花露水的温和水,一面心里想这不过 是场莫名其妙的梦罢了。其实恶梦并非不寻常。特别是关于爆炸的恶梦。在过去笼 罩着氢弹恐惧症的三十年当中,有谁没梦见过爆炸呢? 原来连玛丽也作了同样的梦,因为他刚跟她提起梦中的事,她就打断他的话。 “是吗?”她惊声她问道。“怪事,亲爱的,我也梦见了同样的事!嗯,几乎一模 一样。不过我实际上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只梦见有个什么东西把我吵醒,接着出 现一种急速的砰砰声,后来有个什么东西打了我的脑袋一下。就是这样。你的梦也 是这样吗?” 布克哈特咳了一声。“不,不完全一样”他说道。玛丽不是那种像男人一样强 壮、像老虎一样勇猛的女性。他想没有必要把梦中的一切细节都向她交代清楚,好 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肋条骨被折断啦,喉咙里冒咸泡啦,痛苦地明白这就是死亡 啦,都用不着向她提。他说道,“也许城里真发生了一起什么爆炸。也许咱们听见 了,就做起梦来了。” 玛丽心不在焉地把手伸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也许是这样,”她同意地 说。“差不多八点半了,亲爱的。你还不该快点吗?你上班向来不愿意迟到。”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饭,吻她一下,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与其说他不打算 迟到,不如说他想验证一下他方才的猜测是否正确。 但是,泰勒顿市里看上去跟往常一模一样。布克哈特乘公共汽车进城时,关注 地往车窗外看,寻找爆炸的痕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 是泰勒顿市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好。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万里无云,一幢幢 的建筑物显得干净迷人。但是他也注意到,由于康脱乐化学总厂盖在市郊所造成的 不良后果,城内唯一的摩天大楼——电力大厦受到了蒸汽浪的冲击;石头建筑物上 依然留下蒸汽喷冲的印迹。 车上没有常见的熟人,因此布克哈特也无法打听有关爆炸的事。他在第五街和 勒海路转弯处下了车,公共汽车带着轻微的引擎响声开走后,他确信那一切都不过 是幻觉罢了。 他在他那幢办公楼走廊里的烟摊前停下来,拉尔夫没有在看柜台。卖香烟给他 的人是个陌生人。 “斯特宾斯先生呢?”布克哈特问。 那人很有礼貌地回答,“病了,先生。他明天会来的。今天买包‘马林’牌吗?” “来包‘吉士’牌。”布克哈特纠正道。 “当然,先生。”那人说。可他从货架上取下来,从柜台上滑过来的一包烟却 是一种从没见过的绿黄色包装的烟。 “尝尝这种烟吧,先生。”他建议道。“这种烟含有一种镇咳成分。您有没有 注意到有时一般的烟卷会呛您一下子?” 布克哈特怀疑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牌子的烟卷。” “当然没听说过。这是一种新产品。”布克哈特犹豫不定,那人又劝说道, “这样吧您试一试,不好由我负责。如果您不喜欢这种烟,把空盒子拿回来,我退 您钱。这够公道了吧?” 布克哈特耸耸肩。“我怎么能让你赔钱呢?不过,再给我一包‘吉士’吧,好 吗?” 等电梯时,他打开那盒烟,点着一根。他认为味道还不坏,尽管他对用任何化 学方法处理过的烟都表示怀疑。可是他对拉尔夫的替工不以为然。假如这个人对每 一个顾客都试用这套高压兜售的办法,这个烟摊上的买卖一定会搞得乱七八糟。 电梯门带着一阵低音音乐声打开了。布克哈特和另外两三个人一同走进去,他 向他们点点头,电梯门关上了。音乐声嘎止,电梯顶上的扩音器开始播放惯例的商 业广告。 不对,布克哈特发觉这不是惯例的商业广告。他经受那些俘虏听众的商业广告 的折磨由来已久,以致它们几乎对他的耳朵己经不起什么作用,但是从大楼地下室 传来的录音节目却引起他的注意。不仅因为那些商标牌号大多是生疏的,连播放的 方式也迥然不同。 有一些他从没尝过的软饮料的广告,配着引人注意的轻快节奏的叮叮当当的音 乐声。还有一段听上去好像是两个十岁的男孩在谈一种块糖的连珠炮似的对口相声, 接着是一种带有权威性口吻的低沉的嗓声:“马上去买一块美味的巧克力可口酥, 把你的味浓的巧克力可口酥吃下去。那就是巧克力可口酥!”还有一个女人的哭丧 声:“我希望有一个飞科牌冰箱!我非想法弄到一个飞科牌冰箱不可!”布克哈特 到达他那一层楼,走出电梯时,那末一段广告刚播完一半。这使他有点不自在。这 些商业广告都不是在介绍熟悉的牌子,人们对这些东西毫无使用感,而且感到陌生。 办公室里幸而和往常一样,除了巴茨先生没来之外,米特金小姐在接待处的办 公桌那儿直打哈欠,也不知道他没来的具体原因。“他家里打来了电话说他明天来, 没说别的。”“也许他去工厂了。工厂离他家很远。” 她好像无所谓。“嗯。” 布克哈特忽然想到一件事。“今天可是六月十五!是季度所得税申报日——他 得在报表上签字啊!” 米特金小姐耸了下肩膀,表示这是布克哈特的事,与她无关。她又继续修她的 指甲。 布克哈特被彻底激怒了,走到他的办公桌。他忿恨地想到,倒不是他不能像巴 茨那样在纳税表上签字,而是因为这根本不是他份内的事,如此而已;巴茨做为康 脱乐化学公司市内办事处经理,应该担负起这项职责。 他本来想往巴茨家里或者工厂里打个电话找他,可他很快就放弃这个想法。他 不太爱搭理工厂里的那些人,越少和他们打交道越好。他曾和巴茨去过工厂一次; 那是一个令人困惑、在某种程度上令人害怕的经验。除了几位管理人员和工程师外, 工厂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布克哈特记起巴茨跟他说过的话,又纠正自己,也就是 说没有一个活人影——只有机器。 据巴茨说,每一台机器都由一架电子计算机控制,这种计算机错综复杂的电子 结构产生一个活人的实际记忆力和头脑。这是一种使人感到不舒服的想法。巴茨笑 着告诉他这里倒没有弗兰肯斯坦①所干的盗墓后把人脑移植到机械里去的那类活儿。 他说这只是把人的习性从脑细胞中移植到真空管里的细胞中去。这样做既不伤害人 也不至于把机械变成怪物。 「①英国作家玛丽·雪莱1818年所著的小说中的生理学研究者,他创造一个科 学怪人而自己被它毁灭。」 尽管如此,这件事仍使布克哈特感到不舒服。 他把巴茨工厂和其它乱七八糟不愉快的事都置之脑后,开始整理纳税申报表。 为了核实数字,他一直干到中午,而这件事巴茨可以单凭记忆和他个人记下的分类 账十分钟就能解决,布克哈特气忿地想到了这一点。 他把表格封在一个信封里,走出办公室,来到米特金小姐那儿。“既然今天巴 茨先生没来,咱们轮班去吃饭吧,”他说。“你先去吧。” “谢谢,”米特金小姐慢吞吞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她的皮包,开始化妆。 布克哈特把信封交给她。“替我把这封信扔在邮箱里,好吗?呃,等一等。我 不知道该不该给巴茨先生打个电话问清楚一下。他太太没提他能不能接电话?” “没提。”米特金小姐用一张棉纸小心地吸干嘴唇上的口红,“又不是他太太, 而是他女儿打来的电话,留下的话。” “是孩子,”布克哈特皱着眉头说。“我还以为她上学了。” “没错儿。是她打来的电话。” 布克哈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厌烦地瞪着他办公桌上尚未拆开的邮件。他不喜 欢噩梦,这把他整个一天都扰乱了。他也应该像巴茨那样卧床休息才对。 在他回家的路上又发生一件滑稽事。他平常搭乘公共汽车的那个拐角处乱哄哄 地吵闹不堪,有一个人在扯着嗓门推销一种新式样的冰箱,他就又往前走了一站路。 他看到公共汽车驶来了,就开始小跑步。可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 一个个头不高满面须发的男人朝他跑来。 布克哈特犹豫了一下,马上就把他认出来了。是一位偶然见过面的朋友,名叫 斯万逊。布克哈特不乐意地意识到自己又要脱一班车了。 他跟他打了个招呼。 斯万逊脸上现出十分渴望见到他的表情。“是布克哈特吗?”他带着一种奇特 的紧张声调问道,然后他就默默地站在那里盯视着布克哈特的脸。他的表情起先带 着一股热忱的期望,继而缩减为一线希望,最后希望全逝而转为惋惜。布克哈特纳 闷他在寻找什么,期望什么。可是不管他想要什么,布克哈特都不知道如何提供给 他。 布克哈特咳嗽一声,说道,“哈罗,斯万逊。” 斯万逊甚至没有理会他的招呼。只深深叹了口气。 “没用了。”他喃喃地说,显然是在自言自语,他心不在焉地向布克哈特点点 头就转身走了。 布克哈特瞧着他那搭拉下来的肩膀渐渐消逝在人群之中。他心想今天可真是个 怪日子,一个他不大喜欢的日子。一切都显得不正常。 他乘上下一班公共汽车回家,一路上他仔细盘算着。这倒不是什么可怕或者倒 霉的事,而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你跟别人一样过自己的日子,脑子里形成一 系列的印象和反应。你总在期待着一些事情。你打开小药柜时,期望刮胡子刀就在 第二层上面。你关上大门时,期望得把它再轻轻拉一把,好让锁搭上闩。 你生活当中常碰到的倒也不是那些正确而美满的事,而却是那些稍微有点不对 头的事,插牢而拔不动的锁闩啦,由于弹簧太旧而需要多按一下的楼梯顶端的电灯 开关啦,总会绊一下脚的地毯啦,等等。 倒也不仅仅是布克哈特的生活规律里出了什么差错,而是出了差错的东西确实 是差错无疑。比如说,巴茨没来上班,而巴茨本来一向是上班的。 吃饭时,布克哈特一直在思索。尽管他的妻子约了邻居打一局桥牌来给他解闷, 他整个晚上还一直在沉思着。来的邻居是安娜和费莱·丹纳曼夫妇,跟他很合得来。 他和他们从小就相识。可是这天晚上他们也显得反常,并且也在深思;他只听到丹 纳曼关于打电话总不顺当的抱怨,或是他的妻子对于最近电视放演的商业广告的种 种无聊内容所提的意见。 布克哈特正在为自己那种没完没了的心不在焉的情绪创一个记录,这时已值午 夜时分;他自己也感到突然了——自己也奇怪地意识到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在床 上翻了个身,就很快而彻底地睡着了。 六月十五日的清晨,布克哈特惊叫着醒来。 这是他一生中所做过的最真实的一个梦了。他仍然可以听到爆炸声,感觉到那 股把他冲到墙上的气流。他此刻在一问安静的房间里笔挺挺地坐在床上倒像不对劲 似的。 他的妻子嗒嗒地跑上楼来。“亲爱的!”她叫道。“怎么啦?” 他喃喃地说,“没什么。作了个恶梦。” 她手放在胸口,舒了一口气,气琳琳地说:“你可真吓了我一跳——” 外面传来一阵响声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一阵警报器的尖哨声和铃铛声,声音响 得吓人。 布克哈特夫妇俩心卜卜跳地彼此望了一下,然后急忙惊慌地奔向窗口。 街道上并没有救火车辘辘行过的踪影,只有一辆带广告板的小型卡车,在慢慢 行驶着。车顶上装满了闪亮的扩音喇叭。从喇叭里发出警报的尖响声,越来越紧急, 还掺杂着重型引擎的隆隆声和铃铛声,几辆救火车在四级火警下抵达现场时的完整 录音。 布克哈特惊讶地说,“玛丽,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他们在播放一场火灾的录音。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也许是开个玩笑。”他的妻子回答道。 “玩笑?清晨六点钟把这一带居民都给吵醒?”他摇摇头。“警察十分钟之内 就会来到,”他预言道。“你等着瞧吧。” 但是警察不仅十分钟之内没来,而且根本就没来。不管这辆车里搞那些恶作剧 的人是谁,很明显,他们的把戏得到了警方的允许。 汽车在路口中间摆好位置,默默地停了几分钟。接着喇叭里咔拉一响,传出一 阵巨大的响声唱道:“飞科牌冰箱! 飞科牌冰箱! 非得要有一台飞科牌冰箱! 飞科,飞科,飞科,飞科,飞科,飞科——“ 这种吼声没完没了。这当儿,整条街每座房子的窗口都有脑袋伸出来。这声音 响得厉害,可说是震耳欲聋。 布克哈特以盖过那阵吼叫的高调门向他妻于嚷道,“飞科牌冰箱是他妈的怎么 回事啊?” “我猜准是一种特别型式的冰箱吧,亲爱的,”她也无可奈何地尖声回答。 噪声遽然停止,卡车默默地在那儿停着。这时仍是雾气沉沉的清晨,阳光平射 越过屋顶。简直使人不能相信就在片刻之前这条安静的街道上曾经响彻着一种冰箱 的名字。 “真是一种胡闹的广告宣传手段,”布克哈特气愤地说。他打个哈欠,从窗口 走开。“我还是穿衣服吧。我想他们也就到此而止了——” 一阵吼叫声从他身后冲来,简直像给了他一记耳光似的。一个粗哑而嘲笑的声 音,比天使长吹的喇叭声还要响,吼道:“您有一个冰箱吗?它发臭味!它如果不 是飞科牌冰箱。就会臭得要命,它如果是去年出产的飞科牌冰箱,也会发臭味!只 有今年出产的飞科牌冰箱才是最好的!您知道谁有一个埃杰克斯牌冰箱吗?搞男性 同性恋爱的家伙才有埃杰克斯冰箱!您知道谁有三倍冷冻的冰箱吗?共产主义信徒 才有三倍冷冻的冰箱!除了崭新的飞科冰箱,其他的冰箱都一律发臭味!” 这声音怒气冲冲而口齿不清地叫喊着:“我劝告你们,快出来,马上去买一个 飞科牌冰箱!快!快买飞科牌!快买飞科牌!快,快,快,飞科,飞科,飞科,飞 利,飞科,飞科……” 这声音终于停下来。布克哈特舔了一下嘴唇。他刚对妻子说,“也许咱们应该 给警察局打个电话申诉一下——”,扩音喇叭又响起来。真是乘其不备;它就是要 乘其不备,突然袭击。它叫喊道:“飞科,飞科,飞科,飞科,飞科,飞科,飞科, 飞科。廉价冰箱会损坏您的食品。您会上吐下泻。您会得病而死。买一个飞科牌, 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您没注意到从您现在的冰箱里拿出一块肉来已经腐烂而 发霉了吗?买个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您要吃腐烂而发臭的 食物吗?您还是明智点,买一个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 这使他下了决心。布克哈特的手指头不断捅到错的拨号洞里,最后终于接通警 察局的电话。对方占线——很明显,他不是有这想法的唯一的人——他仍在哆里哆 嗦地拨电话时,外而的响声停止了。 他往窗外望了一眼,卡车已经无影无踪。 布克哈特松松领带,又叫侍者给他再来杯冷饮。他们如果不把这家水晶咖啡馆 弄得这祥热就好了!新刷的油漆——灼热的红色和眩目的黄色——够糟糕的了,而 且有人好像糊里糊涂地认为现在是正月而不是六月;这屋里的温度比外面足足高出 十度。 他两口就喝干那杯冷饮。他觉得有股怪味。但并不赖,就像侍者保证的那样, 它确实使你凉快多了。他提醒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带一盒这种冷饮回去。玛丽也许爱 喝。她总是对新鲜东西感到兴趣。 有位姑娘从餐馆那头朝他走来,他窘迫地站起来。这可是他在泰勒顿市所见过 的最漂亮的美人了。个头儿只到他下巴那儿。蜜色的黄发,身材适中——嗯,处处 可人。那件紧裹在她身上的衣裳无疑是她唯一所穿的东西。她向他打招呼时,他觉 得自己好像脸红了一下。 “布克哈特先生。”声音像是遥远传来的手鼓声。“经过今天早上这事,您还 让我来见您实在太好了。” 他清清嗓子。“没什么。您请坐,您是——。” “我叫爱泼·霍恩。”她喃喃说,坐下来,而且是坐在他的身旁,没有坐到照 他所指的桌子对面那个地方。“就叫我爱泼吧,好吗?” 她身上有那么一股香水味,他发觉自己脑子里如今只能琢磨到这一丁点事了。 她既用香水,又用其它各种化妆品,看起来好像不大合适似的。他猛地清醒过来, 发觉待者应爱泼所点的两客小牛排的吩咐,正要离去。 “慢来!”他不同意地说。 “布克哈特先生,请不要拒绝。”她挨着他的肩膀,脸转向他,嘴里呼出来的 气暖烘烘的,表情温柔而亲切。“这都由飞科公司请客。让他们请吧——这是他们 的一点小意思。” 他觉出她的手伸进他的口袋。 “我把这顿饭钱放在您的口袋里啦,”她轻声在他耳边耍小花招似地说。“您 替我办吧,好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您能代我付账的话,就太感谢了——这类事, 我还是有点老派。” 她温存地微笑一下,接着又变得过分公事公办的样儿。“可您必须收下这笔钱 呀。”她坚持道。“您要是不收的话就太不给飞科面子啦,他们那样打扰了您的睡 眠,您可以提出控告,让他们赔出他们所有的钱来。” 他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仿佛刚看见有人在变魔术,把一只兔子消失在一顶高礼 帽里似的。他说,“怎么,实际上并不那样坏。呃,爱泼,也许就稍微吵了点,可 是——” “哦,布克哈特先生!”两只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羡慕之情。“我知道您 会理解的。就是因为——嗯,这是那么一种了不起的冰箱,分公司的某些人迷得晕 头转向,要是能这么说的话。总公司听到这件事后,立刻就派代表到那条街各家各 户去陪礼道歉了。尊夫人把您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了——我真高兴您允许我同您一 道吃午饭,好让我也能向您道歉,可是布克哈特先生,因为这真是一种特别好的冰 箱咧。 “我不应该告诉您这些,可是——”两只蓝眼珠含羞地往下望着——“我情愿 为飞科牌冰箱赴汤蹈火,这对我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她抬头望着,真是迷人。 “我敢说您一定认为我是个傻瓜,是不是?” 布克哈特咳嗽一下。“嗯,我——” “哦。您不会刻薄的!”她摇摇头。“不会的,您别装出那副样子。您认为这 是愚蠢的,可是,真的,布克哈特先生,您如果对飞科牌了解得更清楚的话,就不 会那样想了。让我给您看看这本小册子——” 布克哈特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足足迟到了一小时。不单是那个姑娘拖住了他。 早晨还有一个他不大熟悉的名叫斯万逊的小老头,在街上拉住了他,好像有急事要 跟他谈,可是又冷冰冰地离去。 这倒也没什么关系。自从布克哈特到这里来工作,巴茨先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没来上班,留下季度纳税申报表把布克哈特难住了。 然而,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怎么竟然会签订一张定单购买一个十二立方呎的立式 飞科牌冰箱,自动解冻,价格625 美元。附带百分之十的“优惠”折扣——“因为 今天早上那件可怕的事,布克哈特先生,”她这样说。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妻子解释咧。 他的担心全是多余的。他刚刚走进大门,他的妻子几乎立刻就说,“亲爱的, 我在想咱们是否能买得起一个新冰箱呀。来了一个人为早上那阵噪音表示道歉—— 嗯,后来我们就聊了起来——” 她也签了一个定单。 布克哈特后来上楼睡觉时想到,这真是一个最倒霉的日子啦。可这一天倒霉的 事对他来说还没结束呢。楼梯顶上的电灯开关的弹簧怎么也不听使唤了。他生气地 揿来揿去,结果当然把里面的转向轮晃动得脱了环。线路弄断了,整个房子里的电 灯都灭了。 “他妈的!”盖·布克哈特说。 “是保险丝断了吧?”他的妻子困倦地耸耸肩说。“算了,明天早上再说吧, 亲爱的。” 布克哈特摇摇头。“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就来。” 倒不是他多么喜欢换保险丝,而是他心神不定,根本不困。他用螺丝起子把那 个坏了的电灯开关线路切断,跌跌撞撞地走进漆黑的厨房,摸到电筒又小心谨慎地 下楼到地下室去。他找了一节保险丝,把一个空箱子推到保险盒下面,好站在上面 把断了的保险丝拽出来扔掉。 等新保险丝换好,他听到头顶上的厨房里那个电冰箱的电路卡嗒一声接通了。 又响起来。 他朝楼梯处走去,可是又停下来。 在地下室原来放旧箱子的那个地方,地面奇特地闪闪发亮。他用手电筒照了一 下。是金属地面! “王八蛋,”盖·布克哈特骂道。他不相信地摇摇头。他又仔细地瞧瞧。用大 姆指在那片金属的补钉边沿上摸了几下。竟被划破了一个口子。那边沿锋利无比。 地下室的地面原来只抹上薄薄一层水泥。他找到一把榔头在许多地方把水泥敲 碎——到处都是金属的。 整个地下室是一个黄铜盒。连水泥砖墙都是伪装的,里面也是金属的! 他困惑不解地猛击一根梁柱。那倒至少真是木头的。地下室窗户上的玻璃也是 真正的玻璃。 他吮一下大姆指上的血,又试一下地下室的楼梯下层。真正的木头。他又敲一 下煤气炉下面的砖头。真正的砖。护墙和地板则是假的。 就好像有什么人用一个金属框子撑住这座房子,然后又费劲地把这种作法遮隐 起来似的。 最使他感到惊讶的是那个挡住地下室后半面的、倒放着的破船壳,这是布克哈 特几年前在家里利用短暂时间自己作出来的一条船的残骸。从上面看,一切都很完 整,可是里面,应该安装座板、椅子和贮藏箱的地方却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粗糙而 没有加工的支架。 “可这条船是我自己造的呀!”布克哈特忘了他的大姆指在流血,喊道。他昏 昏沉沉地倚在船壳上,想把这一切从头到尾想一遍。不知什么人,出于某些使他无 法理解的原因,把他的船和地下室取走了,也许包括他招所房子在内,然后用一个 精巧制做的原物模型把它们统统调换了。 “这简直是瞎胡闹,”他冲空荡荡的地下室说,用手电筒四下里照来照去,两 眼瞪视着。他喃喃说,“有人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理智拒绝做出答复;没有任何合乎道理的回答。布克哈特思索了好几分钟,不 知道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 他又往船底下看一眼,希望能确信自己是弄错了,这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但 那草草率率未完成的支架还是老样子。他爬到下面再仔细看看,半信半疑地摸摸那 粗糙的木头。简直是不可能! 他关上手电筒,开始往外爬,可是怎么也爬不出来。就在想往外爬那当儿,他 感到浑身突然疲倦不堪,两条腿不听使唤了。 他失去知觉——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但就好像知觉被人取走似的,盖·布克哈 特睡着了。 六月十六日清晨,盖·布克哈特蜷缩在他的地下室里那个船壳下面,醒了过来 ——他连忙跑到楼上,却发现是六月十五日。 他头一件事就是对船壳连忙进行一次狂乱的检查。伪装的地下室地板啦,仿制 的石头啦,一切都跟他的记忆一模一样,简直使人难以置信。 房里依旧平静如常,毫无异样。电钟指针在钟盘上移动,发出庄重的哒哒响声。 快六点钟了。他的妻子随时都可能醒来。 布克哈特推开前门,瞧瞧外面宁静的街道。晨报被邮差漫不经心地扔在门前台 阶上:他拾起来时,发现报上的日期是六月十五日。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明明昨天是六月十五日。那是一个不会令人遗忘的日子 ——季度纳税报表的日子。 他走进堂屋,拿起电话:拨天气预报台的号码,听到一段声调抑扬的播音: “——凉爽,有雷阵雨。气压三十点零四上升到……美国气象台六月十五日天气预 很。温暖、晴、最高气温——” 他把电话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