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把霰弹枪装进阿迪达斯运动包,又往里塞了四双网球袜,把包包填实在。完 全不是我的风格,可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如果他们觉得你是个凶悍家伙,就跟他 们玩技术;如果他们觉得你是个技术型,就跟他们玩凶悍。我是技术型,所以我决 定凶悍点,越凶越好。可现在这个时候,你至少得有点技术,这才凶悍得起来。比 如说我这两把口径十二的霰弹枪吧,我得自个儿在机床上卸掉它们的铜枪托,安上 新的;我得到处挖资料,从一张旧缩微胶片上发掘出教程,学会怎么手动上膛;还 得用新的压力装置替换子弹上的底火。一大堆麻烦事儿,棘手。但我知道,这东西 能用。 约会地点是航空港酒吧,时间2300。我坐地铁,过了三站才下车,然后一 路走回去。这样安全。 我在一家小咖啡馆的铬面外墙上照了照:五官鲜明,普普通通的白种人,一头 又粗又硬的黑头发。“刀锋下”整容医院的姑娘迷索尼·毛②那张脸,迷得要命, 还喜欢给客人添上流行的双眼皮。拿她们没办法。这一套多半蒙不了拉尔菲·费斯, 但或许能让我走近他的桌子。 航空港酒吧是个窄长条,一边是吧台,对面是桌子。一大堆皮条客、毒贩子在 这儿混,还有不少鬼鬼祟祟的掮客。今晚把门的是磁力犬姐妹。要是我的事儿办得 不顺,我可不想从她们身边夺门而逃。这两人足有两米高,瘦得像猎犬。一个是黑 人,另一个是白的。除了这点区别,两人简直一模一样。全是整容大夫的功劳。这 两人好多年来一直是一对儿,打起来的话,不好对付。我一直没弄明白哪一个原本 是男的。 拉尔菲坐在他的老座位上。欠我一大笔钱。我脑子里存着几百兆资料,白痴— 明白人机制。就是说,我自己不知道储存的是什么信息,也够不到。这些东西是拉 尔菲的,可他没来取货。资料只有拉尔菲才能提出来,靠的是他自个儿设计的密码 条。我的要价不便宜,超期储存的延误费更是天文数字。而拉尔菲是个小气鬼。 接着,我听说拉尔菲·费斯悬赏要我的命,于是我跟他定了个约会。我把自个 儿弄成埃德华·巴克斯的模样。埃迪是个非法进口商,近来在做里约热内卢和北京 的生意。 酒吧里热烘烘一股子非法生意味儿,神经紧张造成的,跟金属发热的臭味差不 多。一群群肌肉男在人堆里荡来荡去,互相比试肉块儿,脸上绷出冷冰冰的假笑。 有些人的肌肉嫁接搞得太过分,身体轮廓简直不像人类了。 对不起,朋友们,对不起,埃迪·巴克斯,一个人来的,进口商快手爱迪,带 着做生意时惯带的运动包。还有,别在意他包包上那道能伸进右手的小开口。 拉尔菲不是一个人,身边的椅子上还有一堆八十公斤加州肌肉。肌肉男一头金 发,坐姿警觉,全身上下都是练家子模样。 没等肌肉男的双手离开桌面,快手埃迪已经在他们对面的椅子里落座了。“是 黑带?”我热切地问。他点点头,蓝眼睛进入扫描模式,在我的眼睛和双手之间来 回扫。“我,也是。”我说,“我的黑带就在这个包包里。”手往那道开口里一伸, 拇指扳开保险,咔,“两枝十二口径霰弹枪,扳机绑一块儿。” “是枪。”拉尔菲说,一只胖手在打手绷着蓝色尼龙背心的胸口一拍,让他别 冲动,“约翰尼的包包里还藏着古董武器哩。”埃迪·巴克斯的伪装到此为止。 我猜,不管姓怎么变,他的名字一直是拉尔菲。拉尔菲这个,拉尔菲那个。至 于眼下这个姓③,纯样是他的虚荣心带来的。他用了二十年的这张脸像熟透了的梨 子,一度很有名,是雅利安人雷盖乐队的克里斯蒂安·怀特的脸。此人是他那个时 代的索尼·毛,牙买加摇滚之王。这类细枝末节的小事,我知道得很多。 克里斯蒂安·怀特:典型的漂亮脸蛋,皮肤细嫩,颧骨突出。有时觉得像天使, 有时又觉得这是种堕落之美。但这张脸上那双闪亮的眼睛是拉尔菲的:又小,又黑, 又冷。 “咱们还是像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一样解决这个问题吧。”他的声音总是真诚得 要命,漂亮的克里斯蒂安·怀特的嘴角总是湿漉漉的,“这位刘易斯,”朝肌肉男 那边点点头,“是个笨蛋。”刘易斯不动声色,跟组装起来的模型人似的,“你不 是笨蛋,约翰尼。” “我是笨蛋,拉尔菲,一个满身植入设备的大笨蛋,让你往我的脑子里塞你那 些破烂货,同时到处找人干掉我。礁瞧我这个包,拉尔菲,它的意思是你得作点解 释。” “问题出在这最后一批货上,约翰尼。”他深深叹了口气,“作为经纪人——” “赃物贩子。”我纠正道。 “作为经纪人,我总是很谨慎地选择货物来源。” “只从最高明的贼那儿买东西。懂你的意思。” 他又叹了口气。“我尽可能做到,”他疲惫地说,“不从白痴那儿收货。可这 一次,恐怕我正好犯了这个错误。”第三次叹气是个信号。刘易斯打开了他们事先 粘在我这一侧桌子下边的神经阻断器。 我把全身力气都用在右手食指上了,拼命想扣动扳机。可我跟这根手指的联系 好像中断了似的。我能感到金属枪身和我缠在短短的枪把上的泡沫胶带,但我的手 成了一团软蜡,离我老远,动弹不得。我希望刘易斯真是个笨蛋,蠢得过来夺走我 的包。只要一扯,就会牵动我那根放在扳机上的僵硬食指。可惜他不是笨蛋。 “我们一直很担心你啊,约翰尼,非常担心。你瞧,你储存的货是日本黑帮的。 一个白痴从他们手里偷了出来。一个已经死掉的白痴。” 刘易斯咯咯地笑起来。 难怪我脑子里的感觉那么糟,像塞了几大口袋湿沙似的。杀人不是拉尔菲的风 格,他的风格甚至不包括刘易斯这种打手。可他现在被夹在中间:一方是弧光灯时 代的菊花之子④,另一方是属于他们的某种东西——更有可能的是,这东西也不是 他们的,原本属于别的什么人。当然,拉尔菲可以用上他的密码条,让我进入白痴 —明白人状态,然后我便会一口气吐出他们那些烫手程序,事后半点也记不得。对 拉尔菲这样的赃物贩子来说,这就足够了。但日本黑帮却不会就这么轻易放手。日 本黑帮肯定知道乌贼⑤,而那些程序会在我脑子里留下难以觉察、但却是永久性的 痕迹。他们才不肯提心吊胆惟恐有人把这些蛛丝马迹提取出来哩。乌贼的事我知道 得不多,只听说过一些故事。当着我的客户,这些故事我是不会提的。不,日本黑 帮肯定不喜欢那些蛛丝马迹,看上去太像证据了。那伙人混到如今这个地步,靠的 绝不是到处留证据,或者活口。 刘易斯笑得合不拢嘴。估计他正想像着我前额后头的什么地方,以及怎么敲破 我的脑壳够到那儿。 “嗨。”我右肩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声,“瞧上去,你们这些小伙子好像不大 开心呀。” “滚开,婊子。”刘易斯说。他那张晒得黑黑的脸上很平静,拉尔菲更是毫无 表情,一张白纸。 “高兴点嘛。想买点乐子吗?”没等刘易斯或拉尔菲阻止,她已经拖过一把椅 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一动不能动,但刚好能从眼角看到她。瘦瘦的一个姑娘, 戴着镜面眼镜,一头蓬松的黑发。她穿着一件黑皮夹克,大敞着胸,里面一件T恤, 上面对角刷着一溜儿黑红大字:身轻如燕。 刘易斯恼怒地“哼”了一声,想一巴掌把她扇下椅子。可不知怎么回事,巴掌 没碰着人家。只见她手一抬,好像只擦了擦从眼前掠过的手腕。鲜血喷在桌面,刘 易斯一把攥住手腕,紧得连指关节都变白了。指缝中,血滴答滴答直往下淌。 可她手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他的手腕得用上肌腱连缀术了。他小心地站起来,没费心先挪开椅子。椅子 “哗啦”一声翻倒,刘易斯一声不吭,离开了我的视域。 “他最好找个大夫瞧瞧。”她说,“那一下割得不轻。” 拉尔菲的声音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到极点。“你不知道你刚刚陷进去的这堆麻烦 有多深。” “真的?这么神神秘秘?我最喜欢神神秘秘的事儿了。比如说,你这位朋友干 吗这么安静。看上去像被麻痹了。还有,这东西为什么在这儿。”她举起那个小小 的控制器。本来一直在刘易斯手里,也不知她是怎么弄过去的。拉尔菲的样子很不 舒服。 “你,呃,我付二十五万,你把那东西还给我,然后开路。如何?”一只胖手 抬起来,紧张兮兮地拭着那张苍白的瘦脸。 “我想要的,”她捏了个响指,控制器随之一转,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是一份工作。你的小伙子不是正好伤了手腕吗?二十五万算预付好了。” 拉尔菲响亮地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露出一嘴跟克里斯蒂安·怀特不般配的 牙。于是,她按下控制器的开关,关闭了神经阻断器。 “两百万。”我说。 “这才是我的好东家。”她笑道,“那包里是什么?” “霰弹枪。” “真原始。”用的却是赞赏的口气。 拉尔菲什么都没说。 “我叫米利安,莫莉·米利安。想离开这儿吗,老板?别人已经开始注意咱们 了。”她站起身来。她穿的是条牛仔皮裤,颜色像凝固的血。 我这才发现,那副镜面眼镜原来是植入物。银色镜片从颧骨处升起,一道弧形 曲线,扣在眼窝上。镜面上亮晶晶地闪动着两副我新做的这张脸。 “我叫约翰尼。”我说,“咱们要带费斯先生一起走。” 他在门外,等着。模样如最普通的向游客推销科技小玩意儿的技术员:一双日 本木屐,一件俊乎乎的夏威夷衬衣,上面大大地印着他的公司最热门的微处理器。 文文静静的小个子。这种人会在酒吧里就着小块海藻脆米饼喝清酒,喝个酩酊大醉, 最后高唱公司员工歌曲,痛哭流涕,没完没了地跟酒保握手。皮条客和毒贩子不会 招惹这种人,从这类天生老实头身上拉不到生意。这类人意思不大,而且很在意自 个儿的名声和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