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后来猜想,他们肯定切掉了他的一截左手大拇指。从第一个指关节下面一点 截断,换一个指尖,再钻空残留部分,在里面安上仙台小野公司出产的类金刚石材 料制成的线轴和底座,最后把三米长的单分子细丝仔细地缠在线轴上。 莫莉正跟那对磁力犬姐妹说着什么,我则把运动包轻轻抵在拉尔菲腰眼上,押 着他走出门去。莫莉似乎认识那对姐妹,我听见黑的那个笑了起来。 我向上扫了一眼。这是过去留下来的老习惯。大概是因为我一直不适应空中刺 眼的弧光灯,以及高居灯光之上、黑沉沉的穹顶天棚。或许正由于这个老毛病,我 才捡了一条命。 拉尔菲向前走去。现在想来,我觉得他不是想逃跑,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难逃 一死。或许是因为他隐约知道想找我们麻倾的是什么人。 我抬起的头低下来,正好看到他身体断裂的一幕。 但后来才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整个经过。拉尔菲向前迈了一步,那个小个子技术 员不知打哪儿溜过来,满面堆笑。攻击之前只有一个预兆:他的左手大拇指断开了。 这个把戏真绝,跟变戏法似的。断开的那根拇指悬在空中,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晃。 镜子?金属线?拉尔菲停步,浅色夏装的胳肢窝下顿时两大块黑黑的汗渍。他知道 了。肯定早就知道。说时迟那时快,那根戏法道具似的拇指尖像个铅锤一样飞了起 来,划过空中,既像闪电,又像溜溜球。连在杀手手上的那根看不见的线横着切过 拉尔菲的头盖骨,就在眉毛上方一点的地方,然后“嗖”地飞起,向下一落,从肩 头到肋下,沿对角线斜着切过那个梨形躯干。切得干净利落,切开的刹那间甚至不 见一滴血,一刹那后,神经突触发现自己短路了,一阵痉挛,尸体这才倒地。 粉红色的血雾中,拉尔菲分成互不相关的三块,沿着倾斜的街面向前滚去。静 悄悄的,无声无息。 我抬起运动包,右手痉挛般收缩。反坐力差点震断我的手腕。 雨肯定下了很久。一股股雨水从天棚的一处破口淌下来,水珠溅到我们身后的 墙上。我们蹲在一家外科铺子和一个古董商店之间的一道窄缝里。她在向外窥视, 只有一只镜面眼睛探出墙角。她说,航空港酒吧外有辆警车,红色警灯闪闪烁烁。 他们正把拉尔菲归成一堆,盘问路人。 我身上散落着一片片烧焦的白色织物。网球袜。运动包只剩下破破烂烂一圈塑 料,套在我的手腕上。“真搞不明白,我怎么会没打中。” “因为他快,非常快,”她双手抱着膝头,皮靴后跟撑着身体,前后摇晃起来, “他的神经系统改造过。这家伙是个工厂定制品。”她咧嘴一笑,显得稍稍高兴了 些,“我会搞定他的。就今晚。他是最棒的,第一名,头一份儿,简直是艺术品。” “你要搞定的是我这个付给你两百万的人,把我弄出这个鬼地方。你那个男朋 友多半是千叶市哪个实验大桶里炮制出来的玩意儿。是日本黑帮的杀手。” “千叶。哼,告诉你,我莫莉也去过。”她双手朝我眼前一伸,十指微微分开。 手指又细又长,紫红色的指甲一衬,分外白皙。十根指甲下“嗖”地弹出十柄利刃, 每一柄都像手术刀一样,窄窄一溜,两面开刃,闪着幽幽钢蓝。 我从来不会在夜城逗留。这儿没人为我的记忆付钱给我,大多数人倒不断付费, 只求在麻醉中遗忘一切。一代又一代枪手拿弧光灯当靶子,弄得维护人员没脾气, 只好放弃。就算在中午,这个片区也是黑漆麻乌的,衬着天上最微弱的淡白色。 世上最有钱的犯罪组织正用它冰冷、镇定的手指摸索你时,你上哪儿去?上哪 儿才能躲过财雄势大、有自己的通讯卫星和至少三艘太空飞船的日本黑帮?日本黑 帮是个真正的跨国组织,类似国际电信公司和小野公司。我出生之前五十年,它已 经吞并了三合会、黑手党和工联。 莫莉的答案是:钻进洞窟,钻到最深最暗的底层。在这里,任何外来威胁都会 遇上赤裸裸的暴力,又快又狠的暴力。隐入夜城。不,最好藏身夜城之上。因为这 个洞窟是颠倒的,最深处挨近天空,夜城永远见不到的天空。只能在这片污染物构 成的天空下喘息。藏身高处。在那里,低科技族嘴角叼着黑市香烟,蹲伏在黑暗中, 像屋檐下的怪兽滴水嘴。 对另一个问题,她也有答案。 “这么说,尊敬的约翰尼先生,信息在你脑子里锁得死死的?没有密码,里头 的程序无论如何都取不出来?”她领着我钻进明亮的地铁站台远处的阴影。两边墙 上全是长年累月的怒火蓄积而成的乱涂乱画。 “需要储存的信息通过一系列超微外科手术灌入。”我机械地吐出这篇早已烂 熟于胸的推销词,“顾客的密码保存在一块特制芯片上。除了乌贼(干我们这行的 不太愿意提这个话题),没有任何手段能够提取信息。药物弄不出来,切开脑袋弄 不出来,严刑拷打也弄不出来。我自己完全不知道信息内容,从来不知道。” “乌贼?长着许多触手、爬来爬去的玩意儿?”我们钻出地铁通道,街面上是 一个早已废弃的市场。这儿还有块凑决合合算是广场的空地,地上到处是烂鱼头、 腐烂的水果。广场对面的暗处,几个黑黢黢的影子盯着我们。 “量子扰动超导探测器。战争期间用它搜索潜艇,寻找敌人的赛伯⑥武器系统。” “哦?海军的玩意儿?打仗的时候用过?这么说,乌贼能读出你大脑芯片上储 存的东西?”她停住脚步。我觉得她藏在那两片镜面后面的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要说探测磁场,哪怕最低级的乌贼都比过去的磁力探测器强十亿倍,就跟在 体育场的一片欢呼声中听清谁说的一句悄悄话似的。” “听清悄悄话嘛,现在的警察也有这个本事。用抛物面拾音器,加上激光系统。” “话又说回来,储存在我脑子里的信息还是万无一失。”职业自豪感,“因为 没有哪个政府敢给它的警察装备乌贼。别说警察,就连最高级的特工部门都不行。 派系之间的争端太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你来个水门事件⑦。” “海军的玩意儿。”一片昏暗中,她咧嘴笑了,脸上容光焕发,“海军的玩意 儿。我在这附近有个朋友从前干过海军,叫琼斯。你最好跟他见见。不过,他是个 白粉仔,咱们得给他点儿货提提精神头儿。” “白粉仔?是个瘾君子?” “是头海豚。” 他不止是头海豚。可要是别的哪头海豚见了他,说不定会觉得他不如海豚,比 正常品种差点劲。只见他懒洋洋地在电镀水箱里一圈圈打转。水从水箱边溢出来, 打湿了我的鞋。他是上次战争结束后变卖的剩余物质,一头赛伯海豚。 他从水里抬起身体,露出身体两侧的装甲片。这种装甲片同时还充当辅助视觉 系统。海豚游动时本来挺优雅,但装了这些装甲片以后,他的动作笨拙多了,有种 老态龙钟的感觉。他的头骨两侧有两处一模一样的畸形,这两个地方改造过,加装 了传感器。没有装甲的地方,皮肤是灰白色,但有许多处病变,形成闪闪发亮的银 斑。 莫莉吹了声口哨。琼斯的尾巴拍打起来,小爆布似的水流溢出水箱。 “这是个什么地方?”一片昏暗中,我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概。生锈的铁链子, 防水布下鼓鼓囊囊塞着东西。水箱上方悬着个难看的木框,上面左一道右一道串着 一串串积满灰尘的圣诞彩灯。 “游乐场,动物园加狂欢场子。‘与战争海豚对话’,诸如此类的噱头。可琼 斯确实不同凡响……” 琼斯再一次兜了回来,用一只饱经沧桑的悲伤的眼睛望着我。 “可他怎么说话?”突然间,我急不可耐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好玩的就是这个部分。琼斯,跟他打个招呼。” 所有彩灯同时亮起,闪着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光。 ************ RWBRWBRWB RWBRWBRWB RWBRWBRWB RWBRWBRWB RWBRWBRWB “瞧见没?他很会摆弄灯光信号。但用这个办法能表达的意思有限。在海军的 时候,他们还给他联了一个声画显示系统。”她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窄长的小包, “纯货,琼斯。要吗?”他在水里一顿,停止了一切动作,开始向下沉去。我突然 紧张起来。我想起来了,海豚其实不是鱼,有可能淹死,“琼斯,我们想找出密钥, 提取约翰尼脑子里的信息。而且要快。” 灯光闪了一下,又灭了。 “干起来,琼斯!” B 月光掠影月光掠影月光掠影 B B B 蓝色灯泡,十字形。 灭了。黑暗。 “这可是纯的,没掺一点儿杂质。干吧,琼斯。” WWWWWWWWW WWWWWWWWW WWWWWWWWW WWWWWWWWW 白色钠灯,灯光如炽,照亮了她的脸庞。最亮的是颧骨部分,下面是阴影。雪 亮的灯光构成了一幅黑白画。 RRRRRR RR RRRRRRRR RR RRRRR 红色灯光形成的“卐”字,扭曲着反射在她的银色镜面上。“把货给他。”我 说,“我们找到了。” 拉尔菲·费斯。真没想像力⑧。 琼斯抬起身体,装甲躯体的一半都搁在水箱沿上。我还以为水箱会翻倒呢。莫 莉抬起手,向下一落,注射器针头扎进两片装甲之间。“咝”的一声,药水注入。 木框上彩灯大炽,图形疯狂变幻,跟抽风似的。最后渐渐暗下去。 我们走了,留下琼斯漂浮在黑沉沉的水中,时而懒洋洋地打个滚,也许他梦见 了他那场太平洋战争,梦见了他清除的那些赛伯水雷:鼻子轻触,用乌贼刺探水雷 的控制线路。用同样的方法,他破解了拉尔菲在我脑子里的芯片上设置的那个可悲 的密码。 “战后遣散时,大批军品流失出去,包括琼斯,连他身上那套设备都原封不动 地出来了。这我懂。可是,一头赛伯海豚怎么会染上毒瘾?” “是那场战争。”她说,“他们全都是战时染上的。海军干的好事。要不然, 你怎么可能让海豚替你打仗?” “我看这笔买卖做不成。”黑客说,想多讹我们一笔,“瞄准一颗根本没公开 的通讯卫星发射信号——” “浪费我的时间,你什么生意也别想做了。”莫莉道,倚在他那张满是划痕的 工作台边,食指冲他一戳。 “那,你上别的地方买你那些微波设备好了,怎么样?”小伙子虽然一张索尼 ·毛脸蛋,人却有股子横劲儿。不愧是个夜城人,多半生在这儿。 她的手朝小伙子前襟一挥,快得只见一道影子晃过。一片翻领被截了下来,截 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连个毛边都没有。 “咱们成交?” “成交。”他瞅着截断处,尽量把表情控制在对这一招感兴趣的范围内,“成 交。” 我检查着买到手的两台记录仪,她拉开腰间的口袋拉链,取出我给她的那张纸 条。莫莉展开纸条,嘴唇嚅动,不出声地读着,然后耸耸肩,“就这?” “开始吧。”我说,同时按下两台记录仪上的“录音”键。 “克里斯蒂安·怀特,”她读出声来,“和他的雅利安人雷盖乐队。” 拉尔菲,真有你的。忠心耿耿,到死都是忠实歌迷。 进入白痴—明白人状态的过程从来没我想像的那么突兀。那个搞地下广播的黑 客有个幌子门面,是家随时可能关门大吉的旅行社。一间破破烂烂的办公室,一张 工作台,三把椅子,一张褪色的瑞士香熏沐浴广告。两只玩具鸟,鸟身是褐色玻璃 做的,脑袋机械地一点一点,假装从莫莉肩后架子上的一个塑料杯里喝水。我渐渐 进入状态,觉得两只鸟的动作越来越快,彩色鸟头化为一片五彩幻影。塑料挂钟上 的液晶秒数成了毫无意义的“8”字形方格,不断跳动。莫莉和索尼·毛脸蛋黑客 变得模糊起来,手臂偶尔一动,隐隐约约,像影子,又像昆虫的动作,一顿一顿的。 然后,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化为灰色的静电信号。一个单调的声音响起,吟诵着一 曲人工语言谱成的诗篇。 我坐在那儿,吐出死去的拉尔菲偷来的程序。整整三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