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澄的夜,没有月光,闪闪的星群象浓霜般地冰结在黑沉沉的天幕上。哈葛德 撑定了分开的两腿,顺着渔船“安尼斯昆”号的颠簸起伏,向海口驶去。在厚厚的 眼镜背后,他的失神的眼睛,在向黑暗中注视着。时时抿起嘴唇,从驾驶室开着的 窗口,向发出燐光的海面上吐口痰。 一曲口琴声从舱中飘来,冲破了单调的引擎噪音,接着传来的是船友们的一阵 哄堂的欢笑。哈葛德觉得高兴起来,从罗盘箱的微弱的灯光中,看见他干瘪的脸上, 微微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日间捕鱼的成绩,着实不差,船友们一个个都兴高彩烈。 海水也平静,没有什么巨浪。由于习惯,他探头到窗口去,仰看着北极星,想把它 和罗盘核对一下。 他茫然转移他的目光到罗针片上,忽地吃惊起来,险些儿把衔着的烟斗掉到地 板上。他怀疑地望着那罗针片,又把烟斗的柄死劲地一咬,那烟斗就啪地断了。 “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是北极星发了疯,还是我在做梦?” 他默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向天空呆呆地望着。北极星离右舷船首不到半点, 又皎洁,又明亮。他再去望望那罗针片,结果还是失望。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 疑心眼镜上也许溅着水花,把视线弯曲了。可是当他把眼镜重新戴上,却证明他的 推测是错误的。 他第三次望望北极星,又回头来看看罗针片。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终于喉间 发出一声怪叫,探头向门口惊呼:“哀列克!拿孙!快些来!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口琴的声音立刻停止了。甲板上响起一阵混杂的脚步声。哈葛德站在罗盘箱边, 一手指点着罗针片:“现在它指着北东。”他大声说“而北极星却在我们的右舷船 首。我们怎么会向东北行,同时又向西北行呢?” 船友们围在他的四周,都显出惊讶的样子。其中有一个把罗盘箱摇了一下,却 见那罗针片慢慢地离开所指的一点,更向东首转去。他们紧张在注视着,希望它停 止了再转回到原来的方位,但是出乎意外,那罗针片竟并不回头。一直转了过去, 绕上大半个圈子。 大家看到了这种现象。都惊诧起来。照理推想,这样的乱子是不应该有的,附 近又没有巨大的铁器,足以阻碍地磁的作用。但是事实证明这推想全不可靠,因为 那罗针片还是在无目的地继续乱转,好像已不再受磁力的作用的样子。 哈葛德失望地搔着头皮说:“不知是我们发狂呢,还是罗针盘着了魔?更或是 北极星在象萤火虫一般地飞?” 就在这同时,凡是在北半球的人,都惊奇地发现罗针盘失了常态。各大邮船上 的船长忙着发电到各处去询问方位,他们已不相信他们用惯了的罗盘,因为他们的 磁力罗盘和迴旋罗盘所指示的方位并不一致。 天文学家发现他们一向准确的固定罗盘和由望远镜所测得的方位,相差自数度 到一百八十度之多。他们向其他的观象台发出无线电报,征询有没有发生同样的事 情。 航空机械师发现他们在五分钟前,正以五百英里的时速,向目的地的反方向飞 去。他们向罗盘注视着,却见它在无目的地乱荡,时而东,时而西,时而北,时而 南。 以太中发生了很大的纷扰,离奇的无线电报,从各方面播送出来:从迷途的船 舶,从盘旋在天空而不敢降落的飞机。灯塔中的守夜者疑心他们的大石塔正在海滩 上旋转,也发电去报告海军观象台。海军观象台里的人同样莫名其妙,虽然借许多 专家的努力,还是猜不破这个哑谜,结果他们只有束手坐待,静候着那个谜底的揭 晓。% 在三个小时以后,北半球这半个世界中的罗盘针,渐渐恢复了常态,而守住 了几千年来的老位置——正北。北极星又和那忠诚信实的钢针,也就是航海罗盘中 的罗盘针保持着同一的步调。几小时前的那种极度紧张纷扰的状态,倏地过去了。 全世界知道这个奇怪现象的,只有一个人。可是他没有方法来阻止这大乱子的 发生,而且当时他自己也在生死的关头。 这个人的名字叫凯恩。他是在威尔士王子地(PrinceofWalesLand )和同伴失 散而迷了路的。 据当时报纸的谣传,说北极地方居住着一种奇特的人种。司密孙研究院为了明 了事实的真实起见,特地组织了一支北极远征队,去从事实地的调查。年轻的人类 学家凯恩,就是这支远征队的队长。 凯恩自从和他的同伴分散了以后,一连找寻了三天,还是不见一些踪影,心里 就不觉着急起来。他已经没有食物,没有淡水,个人的生命,只有凭命运去摆布了。 他孤独地只管向前走去。他的脚趾冻僵了,他的手指麻木了。他已记不得时间, 一眼望去只有白色的雪,除了雪,什么也看不见。各种感觉融合成一种空虚和失望, 但是人类的希望之火是不可压灭的;它催迫着凯恩继续挣扎,用他最后的一分力量 来与环境相搏斗。 在这最后关头,凯恩突然立定了,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他的愁苦的脸上忽 地涂上了一层欢快的颜色。他呆呆地注视着地上,好象听见有一种冲击的声音从地 底下发出。他起初还疑心他脚底下的冰块正在碎裂,但一转念又觉得这并不是碎裂 的声音。 这声音平稳而有规则,很象远方传来的引擎声,不过这判断多少带有一点儿想 象的成分,并不能确切地证实。他站着呆立了好多时候,满想把这声音判别出来, 可是结果还是无法确定。 他偶然抬头向四处一望,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黑色东西。他不觉惊奇 地奔了过去。跑近一看,却见是一种烟囱一样的大铁管,深深地埋在雪里。他把管 顶的积雪拨开,发现那上面有一扇装有大把手的门。 凯恩毫不迟疑地把门揭了起来,向里边一望,却黑沉沉地看不见什么东西。他 从身边摸出一根火柴来擦亮了。只见在这筒形的铁壁里面有一架铁的梯子。他把火 柴投下去,凭着那微微的火星,照见那梯子深不见底。 他鼓起勇气爬了下去,由于衣服的臃肿,好容易才钻进这个狭小的洞口。他在 黑暗中沿梯子摸索下去,走了许久,突然觉得眼前有一点亮光,俯首一望,看见有 一种乳白色的微光从洞底下射来。 凯恩的身体虽然已很疲乏,可是好奇心驱使他快快地爬下去,没有停下来息一 息力。等到他的脚在地面上一蹩,才知道已经走完了梯子,到了洞底了。他向四面 一望,发现自己是在一处门廊面前。四周的墙壁,以及行走的地面,全是用光滑的 冰块来筑成的。离开他约十尺光景的地方,在厚厚的冰壁里开着一扇门。 凯恩悄悄地溜进门去,他的眼睛突然张大了起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冰窟。从地 面到窟顶足足有三十尺高,光滑而纤长的冰柱从地面一直撑到窟顶。壁间多稜角, 象犬牙一般。左右两壁各弯成大圆弧,在离凯恩所站的门口约二百尺处,方汇合在 一起。 地面上不用说也全是冰,不过雕着锯齿状的图案,大约是嫌太滑了容易摔跤的 缘故。窟内没有灯光的设备,但是在墙壁里,地面下,屋顶上,都能发出一种柔和 的蓝光。 靠左手的冰壁有一架黑色的大机器,发出一种轰轰隆隆的声音,把全窟都震动 着。方才凯恩所听见的声音,显然就是从这里来的。这机器看去结构坚固,能力强 大,除了飞轮的疾转外,静静地僵卧着一动不动。 在另一边的冰壁旁,是一个非常巨大的线圈,从地上一直盘到窟顶。这线圈是 用一种绿色的质料来制成的,直径有六尺多阔。凯恩看见这样巨大的设备,尤其是 在冷落的北极,心里不由的吃惊起来。他的疲乏了的身体,几乎因此新奇的刺激而 瘫痪了下去。正当这时候,杂在这机器的噪音中,忽然有女人的惊叫声从对面传来, 响彻全窟。 “叔叔!门口有人!” 凯恩从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他的嘴张大了。在这奇异的室中他又发现了新 的奇迹——一位非常美丽的女郎,她的美丽,使这青年科学家无视了世界上所有的 女人。 她离开他只有二十来步,她的手叉着喉部,显出非常惊骇的神气。她刚从一个 冰柱的背后跨出来,所以方才没有看见凯恩。她那纤小苗条的驱体上,穿了一件合 身的白皮短褂,和一条用同一质料制成的华丽的长裙。她的玲珑的脚上,穿了一双 爱斯基摩式的短靴。她的暗黄色的光亮的卷发,衬着那白色的皮裘,越显得秀美动 人。 她的樱红色的嘴唇,由于吃惊而写出一个小小的“O”字,她的蓝色的眼睛张 得大大的。 在女郎身后的门里,闪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高个子,阔背肩,留着短短的 燕尾式的胡须。他的脸色显得很惨白,情绪十分紧张,但是吸引凯恩注意的,却是 他的眼睛。它们在黑色的额骨下燃烧着,象是绿色的萤火,在这里面充满着仇恨与 报复。他突然伸手到灰色的外套中,拿出了一支手枪来。 这把年轻的人类学家骇得呆了。他站着一动也不能动。他的脑海中浮起了一种 绝望的念头。三天和冰雪冷风相搏斗,两天得不到食品,这样下去,即使不死于此, 也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生存的时间似乎更少了,他看见那个生黑胡须的人,手指搭上枪机。他僵挺挺 地站着,等待枪声一响,一粒子弹会穿过他的胸膛。他似乎看见一个小小的白影在 对面闪动,接着就听见女郎的惊叫声:“慢!也许他不……” 可是子弹已经飞了出来,只是没有打中。凯恩听见了震撼全窟的枪声,两脚一 软,早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