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洪都拉斯注册的“波波尔·富赫”号星际交通船在太空的真空中似箭一般闪 过,没有声音,也没有感觉。当它飞近月球上的泰坦航天站时,控制舱像一只刚刚 交配完的、感到厌腻的昆虫似的与交通船分离了。七个太空公共汽车和货车单元一 个接一个毫不留恋地快速落下,被月球引力吸向月面上的海洋部分。 在选定的最佳时刻它们的降落伞都打开了。 到达月面后两个太空公共汽车单元将用穿梭快车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三菱—— 荷兰壳牌公司的泰坦基地。一架内部升降梯将被插入每一部太空公共汽车,以便利 人员向医疗站上转移。 扎紧安全服。 玛丽安娜·海尔德服从了在她座位上方闪出的指令;离卸载至少还有十五分钟, 而在那之后大概还要再过十五分钟才能开始向医疗站转移。玛丽安娜并不特别喜欢 这里的待遇,但地球区和L 区的职业市场已经饱和,而且刚刚从马萨诸塞理工学院 毕业的她在求职方面并不必然地占据最大的优势。 就许多方面——比如,在工资方面一来说,这个工作算是太阳系中最好的工作 了。但这工作也有一个弊病:他们不可避免地使你染上并几乎死于辐射病,然后再 把你带到这里来治疗。 玛丽安娜向舷窗外恐怖的枯海望去:人在那里片刻也活不了。她无意中听到了 坐在她右边的两个男人的谈话:“我希望他们已清理掉了南穹顶区那片废墟。” 玛丽安娜的好奇心被刺激了起来,她向说话的男人转过头去。“什么废墟?” 她声音中的恐惧使她感到尴尬。 “发生了一场化学品爆炸,”另一个男人解释道。“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 有几个工人被炸死或炸伤。” 天哪!玛丽安娜在什么地方读到过,那个基地的建立只有十年的光景。这太荒 唐了……刚刚过了十年就炸成了一片废墟。 “我对此并不感到难过。”紧挨着她坐着的男人说道。“你一定是第一次到这 里来,是吗?” “是的,我这是第一次。” “噢,我以前来过这地方。他们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一系统。” 在交通船上的148名乘客(他们刚刚在土星轨道上遭到高强度Y射线和其他 射线的大量照射)中,估计有145名只需要一次性治疗,这一百分比从许多标准 来看都是正常的。而且与建立全套的辐射屏敝设备所需费用相比,运送患者所需的 费用还是要便宜得多。 向医疗站上的转移结束后,一台台安康牌自动诊疗仪马上开始工作:控制台上 的护士插好硅胶导管,并把导管安放到每个患者的左乳房上。然后为了完成由星际 辐射开始的过程,以48小时为一阶段向静脉输入环磷酰胺,这是一种陈旧但却有 效的、治疗再生障碍性贫血的药物。只有在这时,在所有病变骨髓都被杀死之后, 才能对患者进行骨髓输入。 玛丽安娜醒了过来,不情愿地从她刚刚形成的睡眠中恢复了知觉。她感到一阵 初始的麻刺感和发冷的恶心;她的护士琼玛曾警告过她,治疗过程中会出现这种症 状……那是在两天前一也许是四天前? 她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注视着旋转式摄像机监视器。她叹了口气,将她所有的 担忧和沮丧,恐惧和疲倦都释放掉了。 但随着她吸入下一口气所有的痛苦又重新袭来。镇静下来,她告诫着自己。她 和其他乘客可能要在这里待上四十天,因此最好不是按一天一次,或一小时一次, 也不是一分钟一次的方式来接受治疗,而一秒钟一秒钟连续不断地接受治疗。环磷 酰胺在一滴滴地滴注着,从输液瓶经过输液导管滴入她的硅胶导管。一滴一滴地进 行着。 她在痛苦中还极力地说着戏谑的话:“嘿,硅胶导管……我们就要成为最要好 的朋友了。” 琼玛曾告诉她,硅胶导管将通过她的锁骨下静脉进入她的心脏。“你的硅胶导 管即可用作血液样品,又可用作静脉注射,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内出血,”琼 玛说道,极力向她解释某些过程,以减少她的胆怯心理。琼玛的讲解对玛丽安娜来 说就像古希腊的雅典城邦的故事那么动人而又抽象,离她的专业是那么遥远。 电视电话谨慎地鸣叫起来。玛丽安娜记得琼玛曾告诉她,医疗站的电视电话是 由声音启动的,于是接了电话。 “您好,海尔德夫人。”一个脸带微笑的行政助理向她问候道。 她有一种想笑的感觉,或者说是厌恶的感觉,但她控制住了自己。 “只是想提醒您一下您和安德烈·巴特勒的约会。” “我还没忘……”玛丽安娜因疼痛而抽搐了一下。等到列在待发货定单上的脱 水吗啡到货后她就会快乐起来的。 “她将在第十一刻前去见您。” “好吧,就这样。”玛丽安娜可能永远也适应不了泰坦航天站的时标。“再见 ……”她的低语触发了电视电话,切断了那位行政助手的线路。见她的鬼去吧,他 们都是混蛋……她坐在那里睡着了。 “你感觉怎么样?”琼玛在调安康自动诊疗仪上的控制器,这台诊疗仪悬吊在 玛丽安娜的头上,发出一束激光,从头到脚对玛丽安娜进行扫描。 玛丽安娜尽量装出快乐的样子:“我的治疗情况进展如何?” 琼玛看着她,与她的目光相遇。“……现在说还为时过早,真的。” 玛丽安娜大笑了起来。“没有消息总是意味着好消息。”她喘得很厉害,自己 也感到吃惊:那阵大笑竟使她精疲力竭。 琼玛尽力不显出忧虑的样子。“但你是统计员,你应该知道,现在情况对你有 利。” “统计学从来就不那么简单,”玛丽安娜说道,极力保持着耐心。接着她又说 道,“希望我的话在别人听来不至显得傲慢。” “别担心。”琼玛耸了耸肩笑着说道。“如果你的行为出了格,我会让你知道 的。” 护士继续说道:“你的血小板大低,无法使你的血凝结,因此你不能刷牙。我 们不能让你因牙龈出血而引起大出血,对吗?” “那我该怎么对付口臭?” “漱口。”琼玛起身准备离去。 “请等一下。” 琼玛转过身来。 “什么事?” “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 “要在输入骨髓后一到三个星期。如果你还需要再进行一次。那就要转给复查 委员会……” “复查?” “是的。不过别担心,已经花了那么多的钱把你送到这儿来,公司不会让你死 去的。还有别的事吗?” “你在L 区或是在地球区有什么熟人吗?” “总有患者对我说起有关这里的最严酷的事,来到泰坦航天站就等于是把你的 家人丢下不管了。” “的确如此,”玛丽安娜说道。“我是独生女;我可不想让我的父母受伤害, 仅仅因为……” “你跟他们谈过这事吗?” “是的,我们谈过。”玛丽安娜叹了口气。“我父亲对此很有信心……他的名 字叫沃尔夫冈……但我们都叫他沃尔菲……还有我的母亲……唉,她简直就是一个 职业性的忧虑专家。” “我父亲也是如此。” “充满信心?” “不,是指忧虑。” 玛丽安娜和琼玛禁不住失声大笑起来。 然后,骤然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琼玛说道:“巴特勒大约一小时后将到这 里来。”玻璃门随着她离去打开后又关上了。 玛丽安娜又打起了瞌睡,进入了一段温柔的梦乡。一个迅猛的开玻璃门的动作 把她惊醒,进来的是一个穿米色紧身连衫裤的女人。这一定是安德烈·巴特勒。她 看上去和玛丽安娜曾经打过交道的任何其他监管人员一样平庸而油滑。 “我们今天进展得怎么样,海尔德夫人?”巴特勒拉过一把扶手椅到床边坐下, 一边用快乐的语调问道。 “你好!我很想给你一个更为肯家的回答,但这整个的调整……” “不要再说了。”巴特勒打断了她,并打开了打印簿的开关。“我用了六个星 期做骨髓输入。我在这里已经干了七年了。我很喜欢这里的工作。来这里以前我是 在地球区工作,在洛杉矶教会学校学区管理局供职。” 每当有人单调乏味地唠叨起有关地球区的情况时,玛丽安娜就感到厌倦。“我 知道了。” “你瞧,我也不愿打扰你,但在上个四分之一月的化学品爆炸中我们的一个数 据库被毁掉了,而上面有你的签名的那些表格就存在那个数据库里。‘为什么巴特 勒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说”星期“,而非要说”四分之一月“这样的废话。巴特勒递 过来打印簿,让玛丽安娜在指定的表格上签字,她一一地照办了,对表格内容看都 未看一眼。 二十四小时后琼玛拿着一个安康诊疗仪的控制板走了进来。玛丽安娜已处于麻 醉状态。琼玛用控制板熟练地操作着诊疗仪:给她翻了身,并做了手术前的擦洗和 消毒。这是复查委员会刚刚批准的第二次骨髓移植。 安康诊疗仪用激光在臀部以上切开了一道口子,然后插入几根吸针将病变的骨 髓吸出。这些吸针反复地从玛丽安娜背上的两个孔洞钻入,在她的骨盆上刺出数百 个独立的小洞,然后咕噜咕噜地带着血将坏死的骨髓抽出。 琼玛按了下一个按键。一年前从玛丽安娜体中取出并经过克隆的新鲜骨髓被用 卿筒重新压入她的骨盆。通常只需不到十分钟的手术过程由于玛丽安娜脉搏的微弱 下降而变复杂了。 骨髓输入结束时自动计时钟的显示为23。5分钟,精疲力竭的琼玛把安康诊 疗仪调向手术后无菌处置。琼玛希望这次输入的骨髓能够被吸收。 如果不能被吸收,那么病情将被返回到患者复查委员会,经请求做第三次移植。 琼玛调整诊疗仪,通过硅胶导管给玛丽安娜导入100 毫克脱水吗啡,50毫克抗 组胺药和核糖核酸溶液。接着她按下了“监控状态”键,然后推开玻璃门向护士值 班站走去。 在淋浴室里她遇见了另一名护士莉萨。 “情况怎么样,莉萨?” 莉萨转过身去,无声地抽泣起来。 琼玛走过去,温柔地抱住了她。“是不是那个绰号叫圆肉球的孩子死了?” “不是。” 琼玛抚摸着莉萨的头发,通常她的头发浓密而卷曲,现在却缠结在一起又粘又 硬。“是不是……是不是又来了一个需要输入骨髓的患者?” “是的。”莉萨还在哭着。 琼玛用尽全力拥抱着她,想分担一些她的愤怒和痛苦,琼玛知道这无济于事, 但她还是想给予些帮助。 “莉萨……想去酒吧间喝点儿吗?” “那对安康顾问该怎么说呢?” “怎么说?想想吧。”然后她又柔声地说道:“莉萨,我知道‘为了灵魂的健 康’以及诸如此类的忠告……。但喝得醉醺醺的更痛快。要痛快得多。” 四个小时里进了四家酒馆之后,琼玛开始对自己的建议感到后悔。她以前从来 没有和莉萨在一起狂饮过……她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莉萨一直在唱一支老掉牙的歌。由于忘记了独唱部分的歌词,她只满足于没完 没了地重复合唱部分,音调极不准确,嗓音也难听极了。 “如果你在星期六晚上都喝不醉,你就再也喝不醉了!如果你在星期六晚上都 喝不醉,你就再也喝不醉了!如果你在星期六晚上都喝不醉,你就再也喝不醉了!” 虽然酒吧服务员已下班几个小时了,把酒吧留给自动装置来照管;虽然酒吧间 里有几个人比莉萨醉得还厉害,但琼玛还是因尴尬而脸红。她喝光了加奎宁的科涅 克白兰地后向柜台走去。她在键盘上敲入了自己的信用卡号码后,又要了一杯酒。 莉萨的歌声突然停住,她大喊道:“给我也来一杯!”然后继续唱了起来。 琼玛本想对莉萨说:“你难道还没喝够吗?!”但她不愿当众吵嘴,所以她压 住火气,又去要了一杯酒。此外她还要了一片戒酒药,在把酒杯端回到餐桌前,她 把药片放入了酒中。 她坐下来,一声不响地把酒推到莉萨面前。莉萨点点头表示感谢,继续唱着。 琼玛喝了一口酒,当她抬起头来时差点呛了出来——她看到巴特勒正向她们走过来。 巴特勒先开了口:“我可以和你们坐在一起吗?” “没问题,”琼玛说道。“当然可以。” 莉萨也表示同意:“你……你请……请坐。” “你想喝一杯吗?” “不,”巴特勒摇了摇头。“我已经喝了不少了。谢谢。”她抓过一把椅子, 骑在上面,两手叉在腰间,椅背顶住了桌子。最后,她不加掩饰地说道:“今晚我 真地喝醉了。” “吃过药了吗?”琼玛一边问一边斜眼看了看莉萨。 巴特勒笑了。“你有话题可讲了。” “哦,明天是我的休息日。” “想换休吗?”巴特勒向后挺起身子,咧嘴笑着。“那个新来的患者真让我厌 烦透了,叫海尔德……” “……玛丽安娜,”莉萨插话说。 巴特勒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一点也不信教……但当我看到她时,我想……” “若非我主慈悲,我辈岂能幸免,”琼玛替她说完了她要说的话。 “可你们两个是怎么应付的?” 琼玛和莉萨都迅速地看了对方一眼。谁说我们应付? 一阵紧张的沉默后,琼玛说道:“对不起,安德烈。可今天是我的休息日。在 我休息的时候我不谈工作。” 莉萨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已经很晚了,我明天的确还得工作。”然后她 转向琼玛:“和我一起走吗?” “当然。”琼玛站了起来。她走过巴特勒身边时,冲动地刮到了她的头发,并 把她的头发搅乱。“晚安,安德烈。” 安德烈抬起头,一副可悲的模样。“晚安。” “晚——安。”莉萨打了个哈欠,告别的声音拉得很长。 “安德烈,你想跟我们一起走吗?”琼玛问道。 “不……我就坐在这儿烦闷呻吟自叹自怜。”她说完发疯般地大笑起来。 “你知道你不必去……”琼玛没有把句子说完,任它悬在空中。她能感觉到它 已飘然而去。让巴特勒见她的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