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冬日的很快就降临了。闽南的冬日谈不上寒冷,却因风大,身上的热量一次次 带走。此时我转到乡村一所小学,和父亲寄宿在校。学校在旷野上,四周只有田野, 还有一条横穿的公路。人被穿行不息的风吹瘦,我是很有体会的。肌肤抖瑟,肩头 紧锁,脖颈深陷于领口,这种冬日常见的姿态,猥琐拘谨,总是要到春分之后才舒 展开来。没有物遮拦的风,集中汇聚,旷野纵横。晚间惊醒听风,如军团运动般呼 啸推移,明日,一定有许多人找寻不到自己留在户外的物品,却惊奇地发现一些陌 生之物来到了门前。动摇的、坚定的、轻浮的、厚重的,在风力之下一一显出质量 的具体成分。人是难以移易之物,岁数那么小,坐在只剩下窗框的教室里,两颗通 红中带着细微的黑色裂痕,像一枚彩釉的外形。风一过,屋顶就要窸窸窣窣地撒下 一片尘泥。求学的少年甩了甩头发,耸耸脖子,吹一吹课本,就看到自己脚趾开裂、 手背开裂。教师的脖颈上围着肉色的围巾,一端在胸前垂了下来,比夏日里一身短 打斯文了许多,让人想起《青春之歌》,想起“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后来一些 青年教师的扮相,就是以“五四”模式设计的,文弱、清瘦,又有激情。冬日的寒 风改变了师长的形象,田里的劳作基本结束,绝不像夏日里在自留地上忙乎,满头 大汗地站在讲台上。作为学生,还是信服冬日的教师形象,他慢条斯理的板书速度 使整个班级松了一口气。 忙碌到头的农耕人家,此时慵懒起来,和夏日分秒抢收抢种的紧张相比,此时 慷慨地浪费时光了。挨着坐在背风面阳的教室墙根下,眯着眼睛曝晒已经松懈下来 的身体。面对十点钟、十一点钟的太阳,有时有意地看一下太阳,让眼睛渗出眼泪。 时间大量过去,老半天坐着不愿起身,如果中途又来了一位,打个招呼,就从中间 塞了进去,使缝隙消失,温度留存。甚至平素有些瓜葛的人,为了阻止风将热量带 走,也若无其事地靠紧,已无旧日艾怨。这样的人多了,时光停滞下来,风霜雕刻 的脸面上毫无表情,像是永远地将这个姿势持续下去。冬日是西北风肆恣不拘的时 刻,却是农耕人家最为懒散的季节,为自己的懒散足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深深地沉 醉着自己的身体。不远处,有一户人家的烟囱率先冒出了炊烟,紧跟着又有几家, 不断上升的炊烟,在乡村的空中交融混合,风来吹斜吹断。墙根下的男人人生除了 交流一些对于农家生活最基本的信息之外,就是由静坐中见世面的长者讲述一些奇 闻逸事——这些话题都有一个特点,不偏离现实生活的主题,不偏离饮食男女生存 最基本的要素。当然,这些话题的结果要使人开心,因此讲述者已经游离了真实的 细节,增加了虚饰的成分。他们哄笑起来的时候,声浪吹入了教室,我看到斯文的 老师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制止。他的忍耐是对的,制止不会有什么效果。一个再小 的村子也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有多少个冬日,这个墙根下整个上午都是曝 晒的人体,养神悦性,当阳光能给冬日的肉体带来温暖,为什么要放弃这活生生的 诱惑?在课间操奔跑取暖的少年眼里,只有如风一般运动,才能带来心灵和肉体的 舒畅。人在奔跑中面向远方,使课堂上静坐的沉闷一扫而空,一个在风中狂跑的少 年,他的心事一定比安坐着的成年人新奇和波动。“只有等死的人才如此无动于衷”, 后来,我看到了一些垂垂老矣的人如石头一样,眯着眼半日不动,任风吹拂,我就 不恭敬地想说这句话,一个人离解脱的时日,近了。 有一些人注定要离乡背井,到更广阔的空间接受风雨的扑打。在上个世纪五十 年代谈论起来,充满着自豪和骄傲。而后,逐渐起疑甚至颠覆了整个信仰的基础。 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自己也成为一个农民,也许我对于底层的生活状态,永 远都停留在教科书的段落里。 如风一样的忙碌,在这块贫瘠穷困的山坳里,世代品咂着地气的荒寒,还有地 脉的衰弱。孩子很多,与长夜的无聊有关,土地却一直长不出旺盛的庄稼。如风般 穿行于山间地头的男女,似乎歇下来就是一种罪过。贫穷使人的行为划为两极,不 是绝望罢手,就是倾尽全力,捕捉星星点点的可能,这也是人生一种十分细微求生 的功夫。在秋风扫过的田野,卸去重负使田野分外辽远,总是可以看见有人低着头, 注视着脚下一尺见方的土地;或者以谦卑的姿态蹲着,手扒拉着。这片田地不久前 收获了稻谷和红薯,即便饥饿使人相当的细心,也会有些许遗漏。他们在秋风扫荡 中不急于回去,就想着捡捡漏。也许地角边上有一株刚刚顶出土层的紫色薯秧子, 下边连带的是一大砣的薯块。至于遗漏的稻粒,金黄色的色泽在黑黝黝的泥土中格 外醒目,只要有耐心捡拾,收益总有。一个人的生存也许就是通过细微的动作来维 系、通过微小的颗粒的捡拾填补空缺。寒居的人把一切有助于养生的颗粒看得很大, 生活的坡度很陡,正是这些细小的颗粒使他们能够蹒跚地走过去。 我惊奇地发现,在每一家谈不上有什么财物的居室里,土墙都砌得分外地厚实。 这里什么都缺,惟独不缺泥土,这使他们建造一座遮风挡雨的房屋时,什么都简省 了,而筑墙的泥土在使用上却格外地上心。墙体宽厚,是用三合土夯就的那一种, 这几乎是整个山村建筑的复制——对于长年劳作在山野中的人来说,回到家中能够 很安稳地睡上一觉,这种念头本身是很有实用价值的。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财物 却如此重视墙面的厚实,他们一定是十分看重自己的内部需要的。当城市的居室为 了采光,多处设置窗户,甚至客厅的墙就是一整个落地玻璃,我发现这里的房屋拒 绝开设窗口,如果不是为了进出,恐怕连门的设置都要取消。这是一个令人沉重的 设计——什么都浸透在黑暗中。有好几次从外边进入,眼力,ifreetxt.com ,完 全消失,好一阵,昏暗的居室才显出层次,显出坐在木板床上的一个老媪。除了上 好木料做成的床、桌、椅之外,那些囫囵一团的咸菜缸、酸菜缸、酒坛、便盆显出 轮廓。在这个闭锁的白日里,气味发酵、膨胀、熏染着屋内的竹木制品,连一小条 细微的裂缝,都藏匿着浓郁的气息。这些气味助长了主人恬然入梦,抵达梦境的美 好深处。在农家宅院里,没有什么是过时之物,什么都可以利用,因此垃圾尤其少 ——草木灰满了,掏出来就是上好肥料;菜头菜尾,可以作为猪的食物,甚至一切 用具,都是竹木制成,避免了功用之后难以化解。我见过几架失去利刃的犁耙,完 成使命后静静地靠在后院里,像书生用秃了的一杆毛笔舍不得丢弃,把它插在笔筒 里。 饥与寒,是精神与肉体不堪忍受的两种感觉,国歌的开头就点出了它的严重性。 它们总是如影随形地交合在一起,成功地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我对这二者的体会 是切身的——当一个人在果腹的要求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的寒冷度就相对降低一些 ;同样,一个不受寒冷的人,即便饥饿,也不至于使他失态。可怕的是这群在寒风 中抖瑟的人,同时被饥饿占有。风中的人尤其清瘦、干巴,缺乏神气。人们终日劳 作,就是要驱散饥饿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不堪,在于它易于瓦解人的灵魂、意志, 不再情愿按正当途径生存。勤劳致富从理论上说是不二法门,但它隐去许多必须具 备的条件,只是孤独地凸显了勤劳。事实证明在一些地区,如我生活过的山村,勤 劳致富显出了苍白的色调,多少世代勤劳的农耕人家,始终与饥寒并行,勤劳无法 改变命运,如同风,撼动不了一方顽石一般。一些老者在我眼前走过,都有一种被 风干了的感觉,皮肤古铜色,点缀深深的老人斑点,骨架突出,被皮包着,皮在没 有骨头的地方低陷了下去。他们的上一代没有因勤劳而致富,到了他这一代,衣食 住行全无改观,只是劳作依旧,内心的渴望更加强烈。上一代到下一代,几十年的 过程里毫无转机,没有谁从这一代代空手而归的行迹里深究内心的隐痛。在我呆到 第二年的时候,整个田畴上的周期轮回了一趟,整个劳作的程序、手法也过手了一 遍。周而复始,从熏风南来,新燕啄泥到北风劲吹,剖骨刮肉,这个现实的周期摧 毁了我许多毫不奢侈的理想,甚至要效仿那些无法抵御饥寒逼迫的青年铤而走险, 怀抱危险毁灭的倾向,要迈出去,只是瞬间。我只能庆幸,这些几代人一直忍受下 来的农家,以自己的忍受贫穷、困苦的耐力,使这个社会得以稳定。他们是社会底 层最稳定的基础,胆小、本分、守成,还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软弱,已经不是 当年陈胜吴广之辈的血性。这也使人越来越无视他们的生存,征敛越发重了。在共 同生活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和这些山村父老迎风而走,艰辛从风中穿过,随 风飘散。 迎风而走,登上高山。一夜狂风扫荡,满目都是摧折的枝条,还有白生生的茬 口。越是高大挺拔的树木,越是不能避免,树大招风,这是一个自然现象,也是一 个社会现象。青松是那个时代人格的象征,看到青松就会想起它的兄弟——腊梅和 翠竹,这些寻常之物,直到现在还多多少少地代表一种正气凛然、宁折不弯的力量, 它们具备了与另一股势力对抗的品质,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毁灭。在一个充满教条的 灌输时代,松树无疑是最为直观而感性的喻体,在山村里举目都是,而在城市里也 得到了大量种植,似乎要把人都培养成松树那般的人格,才是这个时代不可推卸的 责任。一个人挑着柴担,站在狂风扫过的松林里,一种自我保全的心理占满了全身。 如果一个人不本能地思考这一点,人生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事实上,一代又一代 村民也是怀抱一点可怜的全身心理,生而为人的喜悦,冲淡了他们对于粗粝、贫瘠 生活的埋怨,忍辱负重。一个完全是民间哲学家的老农让我看看摧折大树下的茅草, 这么强大的力量,茅草由于和顺、柔软,毫厘不损。刘禹锡说得好:“风行草偃, 其势必然”,低低头又怎么样呢?在一个崇尚青松的时代,很少人注意这一点,甚 至不往这方面思想。山村生活使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观,所谓的原则、气节、格 调、境界都是人定下来的,你认可了才有价值,不认可,它什么都不是。在做一个 有原则的人之外,我们还应该做一个灵活机动的人。生存更需要灵活,而不是原则。 我看《晋阳秋》,书中说:“大康以来,天下共尚无为,贵谈老庄,少有说事”, 为什么少有说事,玄说玄远,云遮雾罩,而一说事,则要触人之是非,这就危险了。 所以《安身论》说得透彻:“崇德莫大乎安身”。士人们如此,具体到一个农耕人 家,远离原则实属正常。他们处在一个变数很小的空间,充满了天意的生态圈,古 今同调,只是人事已非。人与天是无原则可言的,水田中的人生对于天就是顺和, 干旱或洪涝时节还须苦苦祈求,从鲜亮清新的村姑到皱纹满脸的老妪,一辈子能坚 持住什么?人的本性中都会有一些与生俱来的血性,不愿过苦日子,不愿低人一等, 更不愿子孙循旧辙家道中落。如今,已经降到了最低的限度。一个人不时修正自己 的处世原则也无可非议,毕竟生存为大。 比起挺立的青松,我还是更喜欢青松脚下切实求生的小草。 这段时间里,我反复读的是一本从老乡家中找出的竖版魏晋诗集,前后数页已 经被撕去卷了土烟,剩下中间薄薄的一部分。很凑巧,阮籍的几十首《咏怀》不曾 损伤。在乡间的黄昏,在黄昏时的风起,一个人坐在村尾的老樟树下,随手翻动几 页。阮籍的愁苦,有许多愁苦都付与黄昏,写着黄昏时日益加深的忧思,还有黄昏 的风带来的悲凉:“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时代相差那么远,个性也截然相 反,那时的风却一直能够吹到现在。在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村子里,日子更遵循质 朴、简单,表达更趋于寡语、沉默。罗伯特·勃莱说过:“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 的。”的确如此,“稻花香里说丰年”,一点好的先兆就让人易于满足,嗅着花香, 似乎看到仓廪金黄堆满,却不知离归仓的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变故。 我从风中的山野来到这个省会城市,已经二十六岁,又高又瘦如风中之丝。命 运发生了改变,不必再迎风兀立或者逆风而行。一个从山野中回来的人,现在会在 城市的茶艺居里,安闲地品着功夫茶,回想着原野浩荡无边的风群。许多人可能记 住了其他更有价值的片段,因为记忆是私有的,储存和忘却存在着万千个差异。使 记忆的价值产生不同的比较刻度。城市是乡村的怪胎,许多的空旷越来越紧密地被 高层建筑挤占,似乎不占尽空间就不足以称城市。一座高大的建筑就是一面挡风的 盾牌,盾牌多了,激荡的风难以穿越。城市闷热起来,蒲扇已经消失,电器降温设 备在炎炎夏日的居室里制造着非自然的情调。有时也能巧遇故旧,当我放弃大路钻 入小巷,风突然旋转而至,皮肤准确地判断它来自高空或者原野。即使城市生活久 了,皮肤的感觉依旧,像一小节细微的芒刺拂动,有一点幸福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