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台风是城市最大的威胁。一个城市在建设中时刻要提防台风的到来。和一个家 庭相比,家庭更会感到切肤之痛,被台风损毁的家庭,无不有一种被利刃划过的深 刻。 没有谁看到等级达到十二级的台风,如同没有谁真切地捕捉到鬼魅。当我们看 到台风时,已经是这股力量穿行过后留下的破坏痕迹了——楼房倒塌,桥梁倾圮, 林木拔起,船只颠覆。装点城市的无数大型广告,妖冶的美女花容失色,断成几节, 只余一只煽情的眼。城市处在无序和萧索的漩涡里,作为庸常生活的载体,我原本 对这个城市不抱大大的美感,只是认为适合于普通的生活即可。台风之前,走马灯 一样的各种检查表明,这座城市如此优秀,生活在这里是一种福分,这些来自官方 报纸上的语言资源,如果盲从,还真的会以为离巴黎这座有着高贵神情的国际大都 市,只是一步之遥了。 台风的到来,一切逐渐明了。生活中的马太效应这么明显,那些居住于别墅群 中的富人,隔着宽厚的玻璃幕墙,看风起云涌,心机平和地打着手机,指挥大公司 的运作,只等台风过后,生活毫无损伤地重新开始。住在棚户区的人,摇摇欲坠的 老房子,此时的倾斜度又向前迈进了一步,而吹垮的不在少数。在倾斜的木屋里生 长,对于有着久远的期待平衡、中正民俗心理的人来说,精神上是一种负担,惊恐 弥漫。如果风从另一个角度吹来就好了,可是没有。风每一次都朝着这一个方向, 大势所趋,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抵挡。木壁散发着来自森林长久沤泡的霉味,还有油 毡补丁的纹路。一年经历了几次台风,台风过后一脸茫然——毫无家底,下岗,多 病,经不起波动。当老师在课堂上讲述比萨斜塔的美感时,他们的女儿,此时有些 坐立不安,对于这种美感充满了忧郁——同样是倾斜,价值却有天壤之别,如果真 如比萨斜塔就好了,生活将就此得到改观,心境得到安宁。想得多了,脑门上有些 微微的晕眩。一阵风的过程中,对于有的人家只视为一种自然现象;而对于另外的 人家,这个过程含纳了许多的神秘,让人不禁想象,私下扩大它凋敝的一面,让人 觉得逆境凝聚了可供咀嚼的苦涩滋味。当然,向人絮絮叨叨自己的贫困,就好像把 伤口摊开给人看。结果,只能让人离你更远。一些无言的苦涩让人只看到平静的外 表,看不到深处的真实。就好比舞蹈,舞者的曼妙舞姿,让人觉得她生活在天堂, 无忧无虑,可是皮娜·鲍希却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这句话让人震惊许久。 少年的早熟,有一部分是在贫困中发酵催化的,提前进入了成年的思维轨迹里,忧 愁风雨。当成熟要由生活的困顿来做为催化剂,并且自古以来很欣赏由困境中走出 的成功者,夸大困境的促进作用,在我看来,这很不道德。 生活在低洼地带的都是一些小户人家。从风水学的角度讲,这里不宜筑屋建房, 透气不好,地气潮湿,视线也很局限,采风更是短促,完全不是向阳高地的爽朗开 阔。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态圈,从生态圈的方位就可以看到各个等级、身份、 经济状态,这是一点都不含糊的。在我的感觉里,一个城市在无形中划分为几块, 有的是生意圈,有的则是公务员、白领的聚集地,还有一大片是旧日官宦的后人, 然后是学府师长、学子的文化区,最后是外来打工、捡拾破烂、乞讨者的部落。当 这些人在一条必须之路上汇集着赶路时,穿着、举止、神情,自然地流露出不同阶 层的气味。荀子曾经说:过令我铭记不忘的一段话,他说,马比人跑得快,牛比人 有力气,却都归属于人驾驭,这是因为人能够结合,可以“群”,而“群”的前提 是能“分”,即各守本分,见出高低阶层——世界就是由各个层次的人群组合成的。 这里有着认命的理想,有人过好日子,也就有人过着苦日子,现实中人必须爽快地 承认这一点。台风携带的暴雨首先冲刷和浸泡这些低洼地带。平日政府对于地下的 排涝系统的整治看起来无懈可击,没有人怀疑它们的可靠性,直到风狂雨骤,壅滞 堵塞,才知道全是纸面文章。四处汪洋中,机巧的人已经扎起简易的木排,开始运 送过客,趁风雨交加发一点小财。老子当年说过:“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能攻坚, 莫之能胜”,果真应验,这些激动万分的浑浊液体趁着风势破门而入。家中的轻薄 之物,载浮载沉。天下大多数物品经不起浸泡,浸泡使它们还原不了原先的色泽、 造型,还有质量。低洼地带的居民的敏感,已经在多年的遭遇中养成。像瘸子的手 特别好使,像哑巴的眼睛特别明亮——人总是会在生活的艰辛的另一侧,增生出一 些说来十分辛酸的生存手段。这些手段来源于生活的需要,只要他们不迁到高处, 这一套完全可以作为遗产传给后人继续使用。当盆盆罐罐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在各 处盛漏时,整座宅院八音和鸣,高低相激。这些声响不是为健康正常的生活设置的, 听不到美感。生活破碎、残缺,在接漏的声响中点点滴滴地展示出来。时日长了, 人也麻木了,坦然地面对一道道蜿蜒的屋漏痕,还有一盆盆盛满的水。许多年以后, 也许生活质量有了稍稍的改善,当这种接漏声调偶然在梦境中穿过,会不会为此惊 醒而坐起?! 这个临海的城市以水产养殖闻名。在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我们进入成排连结着 的养殖水域,穿着长筒雨靴的养殖者的脸色如水平和,让人不由得对临水生活的从 容和徐缓,生出一些歆羡。每一个网箱都试图网住一个大的希望,就像农耕人期待 每一片土地都迸发出最大的能量。对于荡漾着心潮的水域,热爱的程度要比坚硬的 地面大得多——水面真实地提供着发展的过程,传递着水族生长的微妙信息。这是 一个让人难以定性的空间,希望建筑在摇曳的水上,有些心虚,投入越多,可能性 越大,可能性的逆转也就相对大。此时,也只能这么走下去了。更深夜阑,水面迷 蒙,隔着木板听得鱼虾的喋水、窜动,不由光着膀子走出,见远处三两灯火昏黄, 万家沉睡,便坐下来点一支烟。隔了三天,平静被打破,浊浪排空,惊涛裂岸,小 船、浮筒、网箱,水面上的家当在台风的伟力撕扯之下断裂破碎,鱼虾获得自由, 散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几乎每一次,屏幕上都要出现他们绝望的容颜,以示关怀。 当具体的生存一开始就要规避如此大的风险,希望就已经打了打扣。赌一把的心理 与生俱来,充斥在我们生活的许多细节上,向往和背驰,希望和绝望,就是一枚钢 铡儿的两面,大自然把我们不希望的那一面给翻过来了。 每一次台风过去,城市惊魂未定。对于大自然而言,只不过是它一次急促的呼 吸罢了。 曾经有一出戏代表了一个时代对于风的强硬态度,它的名字叫《战台风》。当 几百万知青躬耕于大野,对于自然的力量不寒而栗时,这出戏的出现,增添了人们 不自量力的胆魄,面对台风、暴雨、山洪、泥石流,以血肉之躯去抵挡的人不在少 数。甚至为了几根洪水中的公社木头,跃入其中不得返回。这些都成为范例,让旁 观者羞愧。我在这一群人中不仅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胆怯的避让者,在这类事 件中奋不顾身而受表彰的大红榜上,从来找不到我的名字。不独我觉得自己渺小, 我甚至觉得在山洪、山水的面前,整个村子的人捆绑在一起,也无比渺小。是哪一 种用意的鼓动使人狂妄自大起来呢?我不知道人已经离准确估量自己偏差了多少。 也许是在自然界的力量面前表现畏惧、退缩,使我后来回到城市的时间推迟了。一 个狂热的时代肯定不喜欢退避者,他显出不听话不合群,还有我行我素。后来,当 我离开山村,有些人就永远地消失了,他们是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为了公社的财产, 财产说起来很小,无非是几头被冲走的猪、牛,一场无名的山火。只有激情而缺乏 理智的判断,向前迈进一步,事态就走向反面。我们对于一个人价值的衡量,不是 从进入市场经济才开始的,任何时候,都应该认为,人比猪、牛,比一片燃烧的山 林,都更为重要。 自然界永远是这么一幅广阔高迥的相貌,深含超人的力量。风总是参与其中, 推波助澜,凡有风的参与,自然界其他的力量都会变得更加强大和迅猛。在这个纬 度上的人与城市,注定要不断地面对风雨带来的灾祸。人类无法拒绝风,无法改变 风的走向,人的自尊自信受到了风的挑战。人在长大除了肉身的伸张之外,更重要 的标志是人的思维摆脱了愚昧,走上了正常的轨迹。我注意到,面对破坏力强大的 风,人们已经从迎战转为躲避,避其锋芒、尖锐,不再侈谈人定胜天这类空话。渔 船靠港、学校放假,举村迁移,这些都是认识上的觉醒和进步——没有什么比人的 生命更加紧要,人在大自然面前低头,并不是人类的羞耻。 在风中,我们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