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哈特山国家羚羊保护地坐落在南俄乐岗和内华达州交界的荒原地带。从地图上 看,羚羊保护区占很大的一块地,面积两千七百多万英亩,与这个羚羊保护地接壤 的是内华达州另一个羚羊保护区。两个保护区的面积加起来,差不多有欧洲的小国 比利时那么大。羚羊,英文的名字是antelope,是一个集合名称。在这个名称下, 有各种更具体的羚羊,他们的名称都不一样。对我这样一个动物学初学者来说,羚 羊我是有过感性认识的,那是多年前在北京动物园见过的。我记得羚羊的位置在动 物园的西南部分,常常,在黄昏的光芒中,三五成群的羚羊,好像小姑娘似的被遗 忘在动物园不那么热闹的地方。羚羊似乎跟鹿很接近,它们都似乎胆小,灵敏。除 了这点皮毛知识外,我对羚羊其实一无所知。那天翻家中关于羚羊的书,得知羚羊 是北美哺乳动物中跑得最快的动物,我居然大吃一惊。据书上说,羚羊短跑的速度 可达每小时七十到八十四英里,也就是一百到一百二十公里。那天傍晚思彬下班回 来,我得意地告诉他我的新发现。思彬说,那这个周末咱们就去看羚羊吧。 我们踏上了观察羚羊的旅程。正是八月,夏天最热的季节。思彬把东西往车上 搬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冬天的大毛衣也被他扔到车里去。网上的羚羊保护区指南中 开门就说,“如果你喜欢与世隔绝,你将喜欢哈特山国家羚羊保护地。因为这里彻 底与世隔绝,不喜欢与人来往的卷角羚羊、大角羊、麋鹿和圣草鸟类都在这里安家”。 解说词强调这里与世隔绝的程度,住在我们的庄园里,四周没有邻居,只有森林, 只有房子前后的溪流潺潺,只有我们家的三只狼狗,我觉得够与世隔绝了,如今要 到更与世隔绝的地方,我说,我们要走回远古吧。思彬说,恐怕比远古还远古呢, 因此我们要带好水、食物、火柴等等,以防万一。 我们开车穿过南俄州的绿色苍翠的崇山峻岭,穿过渺渺的湖泊和一个个荒凉的 小镇。美国西部的小镇,有种隔绝的苍凉。一百多年前,这些小镇也许很热闹,因 为从东部来的移民们源源不断地到西部探险,这些小镇是提供休息的绿洲。这种小 镇,我们在很多西部电影中可以看到,亲临其境的时候,这些小镇好像电影演员卸 了装,人却无处可去,孤单单地在苍凉中暗淡下去。我在小镇的街上伸伸腿,走来 走去,拍照空无一人的街道。空荡荡的街道本身就是哀伤的诗歌。 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开始接近荒原了。从西海岸开过来,我们一直在往高处走, 接近荒原时,海拔已经三千多英尺了。我时不时地查看我们的海拔仪。随着海拔的 增高,不同高度有不同的植物和植被,主要的树木是松树和杉树。思彬对各种松树 杉树了如指掌,他有一个爱好是收集松塔,我们家松塔的种类有八十多种,因此, 观看由于海拔度改变的植被是我的另一门自然课。我眼看着树木愈来愈矮,绿意越 来越淡,草愈来愈黄,天气也从西海岸家中出来时的晴空万里,变成云层叠叠,厚 重的云层好像大海的波浪一样在天空翻卷。 接近荒原,我真有一种向远古走去的感觉。天愈来愈苍苍,野愈来愈茫茫。风 吹,草低,不见牛羊,不见人烟,不见别的汽车。只见渺无人烟,天野一色,绵延 上百里的土黄色,植物茂密,可是都是千千的,一丛丛的,一团团的,好像一家人 抱一个团一样。从远处看,看不出是植物来。盛夏,正是草木旺盛的季节,荒原上 却像是深秋一样肃穆。厚厚的云层,压在荒原上,显然阴雨就在什么地方蛰伏着。 进入这种境地,我说话都变得小声起来,好像怕惊动亘古没变的寂静。 突然,我们看见了一个土红色的峡谷掉在我们的旁边。这个峡谷好像从天而降! 原来我们一直在往高处开,实际上我们已经在高原顶上了。峡谷就在我们脚下。植 被,灌木,矮树林等等,都是土红色的。颜色如此美丽,我们停车,出来走走看看, 在土红色的峡谷中看到星星一样开满的各种各样的野花。这种土红色和灰色的天空 搭配,一直是我爱的和谐。眼前的景色,和谐美丽得不太真实,我本想采几朵野花, 作纪念。思彬制止我,说,这里的植被很珍贵,千万不能采,一朵花也许花了好些 年才长出来。他指给我看一种黄绿色的苔藓,说,那可是地球生命的起源。我吓得 走路都把脚高抬起来,怕压着脚下珍贵的地球生命的起源。 继续开车之后,我们真正地进入了羚羊生活的保护区。保护区西建立在峡谷群 山之上,向东绵延上百里。高原之上,莽莽荒原之中,我东张西望地找羚羊,奇怪 的是一只羚羊也没见。眼前所见的就是苍苍莽莽的荒原,壮大,无边,苍凉,苍老。 亘古以来,荒原就是如此沉默,如此无言。只有微风掀动荒原的波浪。我们决定先 到羚羊保护区办公室去,问问情况,探听一下羚羊的状况。到达只有几间简朴的木 屋的办公室的时候,我从车里下来,才知道车外居然如初冬一样寒冷。思彬把大毛 衣递给我,我裹好了自己,站在那个孤零零的办公室外的消息板前,看地图和解说 词。思彬进去打听情况。 原来,在白人的足迹没有踏进荒原之前,荒原上的羚羊多得数不清。最早奉美 国总统之命来西部探察的梅瑞维特·路易斯和维廉姆·克拉克在他们西行的日记中 写道,“这种动物,我们美国对此,还一无所知。”路易斯上尉还记录道:“这种 动物的灵敏度和超级飞奔的速度,使我真的非常吃惊。我想我可以有把握地提出如 下的论断:这种动物的速度可以和最好的飞鸟相媲美,如果不是更高超的话。”在 1800年左右,西部大地生活着四千万头羚羊。羚羊浩浩荡荡,在土黄色的荒原上, 成群结队地生活在一起。那种雄壮的景象,我闭眼可以想象得出来。 梅瑞维特·路易斯和维廉姆·克拉克是美国的英雄。我对他们的日记非常熟悉, 因为四年前我在俄乐岗大学教比较文学入门一课时,要求学生读这本书。对美国的 历史和文学,我总是怀着复杂的感情,我热爱美国探索的精神,热爱那些美好的书, 但是对美国的探索精神导致的后果又有深深的愤怒。路易斯和克拉克的西部探索, 扩大了美国的版图,西部从此成为美国的一部分。但是,源源不断的东来的移民们, 在向西开发的过程中,把很多动物都赶尽杀绝。羚羊的命运也不例外。羚羊,和狼, 和卡优逖,和许许多多的动物,都成了大屠杀的牺牲品。屠杀的目的是获取暴利— —买卖那不需一文就得到的羚羊肉。在我看来,移民西来的持续近百年的大屠杀, 不亚于德国纳粹对犹大人的屠杀。百年对动物的大屠杀,无法抗拒和抗议的无辜的 动物们,那和我们共同分享地球的动物们,就被几乎杀绝了。动物是不能发出声音 来抗议的。动物是没有力量和人的武器抗衡的。在我看来,对动物的屠杀,犹如屠 杀不会说话的孩童,犹如屠杀没有武器的犹太人民。据说,大屠杀中的羚羊肉,成 堆成堆地堆着,由火车送往东西两个海岸。就是肉多得人们都吃不了,对羚羊的屠 杀也没停止。1860年左右,两毛五分钱可以买几百磅羚羊肉,三四只整羊。 美国特有的一种羚羊,卷角羚羊(pronghorn ),就在无休无止的大屠杀中, 基本上被杀光杀绝了。这种羚羊,是北美西部特有的动物,在世界上也是独一无二 的。我惊讶地发现,卷角羚羊是北美跑得最快的动物,也是地球上所有哺乳动物跑 步的亚军,仅次于非洲的cheetah.如果是中短跑,比如如果距离是五百米以内,卷 角羚羊是地球上所有动物中的冠军。但是,卷角羚羊不仅仅在短跑中是首屈一指的, 它们的身体是天然地为长跑创造的。一般来说,非洲的cheetah 在三百米后速度就 降下来了,卷角羚羊可以以每小时八九十公里的速度跑三四分钟,并保持45公里的 速度跑八九公里。甚至一只只生下来几个小时的小羚羊,也可跑到60公里的速度。 羚羊的能力自然是亿万年的生存进化发展过来的。如今,有报道说,羚羊有时完全 是为着好玩,和汽车,和草原上的牧马人赛跑。这种景色,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卷角羚羊为什么如此善跑?因为卷角羚羊有奇特的吸入和呼出氧气的功能。一 只卷角羚羊消耗的氧气是同等身材的其他动物的三倍!羚羊的肺和心脏都很大,它 们的呼吸道也不同寻常,又宽又大又厚实。这三者加在一起,保障了羚羊消耗大量 氧气的功能。卷角羚羊跑步的时候,嘴巴大张,并非它们累也,而是扩大氧气吸入 量,增加活力,同时,它们的蹄子很小,和地面接触面很小,跑起来好像没有阻力 一样,再加上,它们的腿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极其有力。 我仔细看着卷角羚羊的照片图片。卷角羚羊是一种极为好看的动物。它的名称 就是从它的角来的,两只高傲的角,角头有些弯曲。面目善良,温柔,一只成年的 卷角羚羊高九十公分左右,雄性的重五十公斤左右,雌性的重三十到四十公斤。它 们的身上穿着明红加褐色的上衣,有黑色和白色的斑点,下衣通常是乳白色的,好 像是一条裹身裙。雄性的在耳朵下,脖子上,有一撮明显的黑色的皮毛,雌性没有, 因此雄雌分明。它们的脸颊和脖子下都有白色的皮毛,一旦有敌情,这些白色的皮 毛则增大起来,闪闪发光,给彼此警告,在很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到。它们的腿不太 长,但是它们的身高正好略高于荒原的植被,这样,它们可以眺望远处,一旦发现 危险临近,立刻采取措施。 思彬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保护区工作人员给他的地图。他说,目前有二十 多群羚羊在附近出没。羚羊主要在保护区东部。我们可以先到保护区东部的温泉去。 那个温泉是这里最著名的景点之一。或许在路上我们会看到羚羊和其他动物。我们 就进车,向荒原深处开去。由于公路不再是柏油的了,车开得相当慢,我觉得我们 好像成了一艘小船,在荒原的波浪中慢慢地航行。 我们就慢慢地向荒原东部驶去。看看海拔表,我们已经在海拔5000多英尺的地 带了。这里表面上看是干旱的荒原,实际上由于是突出的高原,有很多潜流、溪流, 这就是为什么羚羊在这里生活的原因。卷角羚羊一般居住在靠近水源的地区,虽然, 卷角羚羊有时也可以数天不吃不喝。卷角羚羊什么都能吃,它们也可以吃那些一般 的动物都不吃的植物,比如仙人掌类的植物,同时,它们对吃的东西也非常讲究, 它们只吃嫩的、绿色的植物的根,不吃粗糙的叶子。 卷角羚羊的视力是著名的,个个都是火眼金睛,它们的视力可以清楚地看见六 公里外的东西。我们人类,连半公里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它们的视力还与人类不 同,人类的视力是直线形的,我们只看见一点,其他的只在视野之内。羚羊的视力 是片状的,它们看清楚的东西是一大片。所以它们住在荒原上,因为视野之内,辽 阔之极,正适合它们的习性。卷角羚羊还是非常喜欢交往的动物。它们通常是二三 十只住在一起。只有在春天,雄性羚羊才自己组成一个群落,然后开始角斗,只有 胜利者才有和雌性交配的权利。通常,一个雄性的卷角羚羊有七到十个妻妾。角斗 保证了只有最强有力的雄性才能把基因传下去。那些弱男,就只好叹气了。 卷角羚羊差不多在十五六个月的时候开始渴望交配。怀孕期是八个月左右,一 般一胎生两个孩子,我想它们很懂得多快好省的原则。因为一旦有一个夭折,还有 另外一个存在。羚羊母亲一般照顾孩子三四个星期,孩子就加入群中,和其他小孩 子一起玩了,就像我们人类的幼儿园一样。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羚羊才找妈妈。有 趣的是,羚羊是基本不生病的动物,除了被其他的动物吃掉外,它们没有生病而死 的问题。 我们大概开了有四十多分钟才到温泉所在地。温泉实际上是荒原地表上的两个 很大的洞,碧绿的水,看不出热水雾,大概是高原太干的原因,水雾都立刻蒸发了。 这个温泉很原始,旁边有几个木板凳,是放人们的衣服的,四周一览无余,十几米 之外,就是荒草。我们把车停下后,太阳居然从云层中露出脸来,苍白的阳光让人 不觉得很温暖。所以,思彬和我就高兴地跳进温泉里,享受天然温泉。水碧绿极了, 躺在水中,可以感到温泉缓缓地流动,水温简直是完美无缺。更让人心地平静如水 的是,此地此刻,除了我和思彬,再没有人烟,好像我们真的回到人类的远古,人 类的最初。 温泉里有一些高高低低的岩石,正好可以满足我们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 去的愿望。我们躺在温泉里,闭上眼睛,手拉着手,听着荒原上风吹动的声音。我 迷迷糊糊地好像睡着了似的。忽然,思彬大叫一声,吓得我失去了平衡,慌忙中睁 开眼睛的同时,掉进温泉深处去了。我一定是像个垂死挣扎的人一样,奋力蹬水, 浮出水面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原来,一群羚羊正在我们眼前!离我们 十五米左右。 这群羚羊大概有不到二十只。它们显得很悠闲,有的在吃草,有的在低头喝水。 它们一定是看见了汽车。但是汽车对它们好像不是什么威胁,因此它们没有被惊动 的迹象。我看看思彬,他的左手捂住自己的嘴,显然他在制止自己的声音传过去。 我再看看羚羊,有几只羚羊在蹦蹦跳跳的,好像是芭蕾舞演员,荒原的草正好到它 们的肚皮左右,因为我自己的地势很低,几乎和地表是平面,它们好像是在高出我 一截的舞台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美丽的羚角,蹦跳的身体,在麦色的草丛中 来回摇动,好像是在跳舞,而且跳的是优雅的芭蕾舞! 我屏住呼吸,惊呆了,惊呆了地看着羚羊们的舞蹈。走动的身体是那么娴雅和 优美,看它们的走动神态,你不得不相信此刻世界是完美无缺的,安然无恙的。大 自然之神在导演一出天然的芭蕾舞剧自娱,这种舞蹈不是给人类看的。人类只配偷 偷地窥视这一瞬,而这一瞬,也是永恒了。我有幸就在这一瞬间看见了无比的、纯 正的美。 我悄悄地说,我们得去汽车里拿相机去照相啊。思彬摇头。不。努努嘴朝羚羊 的方向。看。 看,这一瞬! 无边的天空下,只有羚羊们在自得其乐地漫游。显然它们在享受这个夏日的下 午,已经四点多了吧,阳光西斜。我觉得我是真的活在史前时代。在一百多年前到 亿万多年前,地球上的动物一定是这样生活的。我就是那史前的女人,在天然的温 泉中沐浴。我的伴侣,就在我的身边。我们将这样老去,太阳落山,太阳升起,我 们就这样在羚羊的芭蕾舞中老去!羚羊们在缓慢地移动。我和思彬使眼色,从温泉 中出来,抓起衣服,弯着腰,向汽车跑去。我们仍然打扰了它们。它们竖起脖子, 显然准备慌张地奔跑起来。当我们跑到汽车前,拿起相机,羚羊们已经奔跑起来。 它们奔跑着,我们两个相机都在咔嚓咔嚓地响,可是我们只照到了它们奔跑的背影。 天苍苍,野茫茫,它们转眼就不见了。 这个漫长的夏天的下午,我和思彬就在这个保护区里有时开车,有时下来走, 看各种各样能看到的动物,大饱我们的眼福。我们后来又看到两群羚羊。但是它们 都在成群结队地跑来跳去,好像是芭蕾舞的高潮,转眼就不见。我对思彬说,柴可 夫斯基一定没有看过羚羊,羚羊比天鹅更是天然的芭蕾舞演员啊。 本想夜幕降临之前我们再回到温泉去,因为羚羊是很好奇的动物。它们一看到 危险就跑,跑一段时间,它们就会停下来,然后再走回去,因为它们想弄明白到底 危险是什么。本土印第安人和现代的狩猎者都常利用羚羊的这个好奇特性,常常挥 舞扎了布条的棍棒,或它们的长矛,吓唬羚羊。羚羊一会儿就会回来,查看到底那 些奇怪地在荒原中挥舞的是什么,从而被捕获。我想,如果我们还回到那里,可能 羚羊还会回来。可是,守株待羚羊,嘻嘻?还是明天再来吧。 晚安,荒原中的芭蕾舞演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