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几天,都听大家不停地说起巴哈台唱歌的事。索伦格感叹着说,他哪里是在 唱歌,嘴一张,简直就是在说你心里的话嘛,一动一荡的,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 下掉……细问之下,才知道巴哈台就唱那么一首歌,而且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大 意为母亲站在蒙古包前呼唤着儿子归来,一遍又一遍。我在心里揣摩那是一首什么 样的歌,期待能早日听到。当然,最迫切的心情还是想见到巴哈台;我想看看他是 怎样一个“嘴一张”就“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的人。 去他家的路上,又间接地听到了他的来历。巴哈台祖上曾迁移过好多地方,属 于较为古老的游牧者。我比较心仪这样的游牧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身上兼 具了原始和冷峻两种气质,他们的命运中有着被歌声承担了的某些东西,因而到了 巴哈台这一代,生存便不是唯一的,或者说,当他们把生存问题解决了之后,唱歌 就成了首选的生命方式。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了根之后,对现实生存更迫切的一 种要求呢?但我仍然隐隐约约感觉到,正因为他们面临的东西有那么多的无形变化, 他们的生命才被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变得鲜活和兴奋起来。 在这之前我已经听过一次蒙古歌。 是在一次酒宴上,几位蒙古族少女边唱边敬酒。下午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实 际上已经喝了下马酒。看着大家那般豪饮,心里就想如此这般得多少酒才够,刚这 么想着,一扭头就看见院子的一角酒瓶堆积如山,当时少女们也刚好将酒敬到了我 跟前,不再犹豫,我端起一碗一口喝下。酒入肚,感到心里有一股火立刻腾起,脸 也烧了起来。很快,大家趁着酒兴就唱了起来。少女们重复着那几句歌词,大意就 是山美水美酒更美,歌声迎远客,请为草原留下你的心等等。歌声的美,在这里我 无力描述,因为那类似于一种天籁。但那天的感受却是很强烈的,我只觉得像是被 什么牵引着,正走向一个无比宽阔的地方。 这可能就是音乐的魅力!这之后就迷恋上了腾格尔的歌。马头琴和笛子响起的 时候,歌声却不是一种腔调,而是呈现——它先将草原、蓝天、云朵、蒙古包、马 匹、炊烟、羊群、河流、树木、人群等等一一推到我面前,然后才能听到旋律。在 这时候的旋律中,腾格尔才开始向草地深处走去。 女诗人王小妮说:“鹰在峡谷间上下滑翔,鱼在海的深处光一样转身。人很少 能得到鹰和鱼的感受……但腾格尔把两种自由动物的幸运都体验了。”是什么在这 里面起着作用呢?歌手的感情处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有关天堂的问题。通常 情况下,人们臆想的天堂是至高和至美,是最后的停歇。而在腾格尔的内心,天堂 大概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大空旷,是更自由的一种行走。 值得一提的是,继腾格尔之后,我又遇到了一次真正的倾听,是李娜的《青藏 高原》。我已在另一篇文章中写过李娜,但我仍固执地认为,能把歌唱成那样,李 娜一定听过母狼在深夜里的叫声。 骑着马缓缓地,但又有些按捺不住急迫似的到了巴哈台的家门口。他家在坡东 头。他听说来了远方的客人,惶恐地注视着每一个人,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场面的 样子。从表面上看,巴哈台无疑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一番介绍,他紧 紧握住了我的手。进入屋内,巴哈台一提议,大家便一致让我坐上首。我不敢,但 在推让的同时,我立刻感觉到再谦虚就对不住这帮子兄弟的情义了,于是便利索地 脱了鞋,恭恭敬敬地坐了上去。 巴哈台给大家很快弄好了茶。这个穿着破旧,表情木讷,甚至还有些羞涩的图 瓦人,一直不和大家搭话。但把茶递过来的时候,却用一种非常诚恳的目光在望着 你。起初我以为那就是一种诚恳,但很快我发现他的这种目光其实是一种傲气,一 种只属于他这种人的傲气。这种傲气不论对于他,还是别人,都是一种正直和认真。 他在坚持着这种东西时,别人被影响着,也得认真对待他。 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 喝完茶,吃毕饭,没有任何开场白,巴哈台唱起了那首歌。听到第四句,我就 坐不住了。巴哈台的歌和我在新疆伊犁听过的阿拉木图女歌手的磁带《一句歌》如 出一辙——把一句歌词反复地唱,只是在音调上变化着。但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 —我不懂蒙语,但估摸着想,歌词的意思大概就是:回来吧,儿子。歌词用望、等、 急、悲、痛、忧、想、思、恨、呼、骂、哭、忍、盼、寻等等具体的场景唱出了母 亲等儿子不归的种种感情。简单的一句歌词,因为表现出了母亲不同的心理,而有 了不同的感情渲染。巴哈台不停地变化着母亲的心思,不停地唱着。随着他的歌声, 我感觉自己似乎跟着什么走上了一条路。被歌曲征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要 想有这样的经历,必须在偏僻的地方,等到空气中浓浓地飘起了一个民族的味道的 时候,才能开始。好歌就是梦的行进,人无法接近。 现在写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向读者再细致描述巴哈台的歌声了。我想试着写出 我的感受。这些感受应该是真实的,应该是经过巴哈台的歌声表述后显得更逼真和 确切的生命经历。假如有一天读过此文的朋友听到了这样的歌声,我想,你一定会 产生和我同样的感受。 真实的感受很多,这里仅举四例。 一、想。母亲站在蒙古包前,久久地向远处眺望。太阳已经下山,儿子该回来 了,但草原上一直没有他的身影。天色慢慢转暗,大风吹打着蒙古包,已经发出了 吼声。母亲仍伫立在原地,目光迷离。她坚信儿子正在翻越最后一座山冈。 二、望。夕阳慢慢地转暗。母亲望着远处的最后一抹夕光。忽然,那抹夕光浮 动起来,犹如一群正在奔跑的羊群。母亲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那个地方。过 了一会儿,夕阳落下,那抹夕光快速消失。一切都归复平静。泪水挂在母亲的脸上。 三、呼。母亲终于放声喊开了儿子的名字。大风吹来,吹乱她的头发。她一边 用手指捋着头发,一边仍在喊叫。风越刮越大,她的喊声一直持续着。似乎大风要 把她的儿子刮走,而她的喊声就是紧紧拽着他的一双大手。后来下起了雪,她的呼 喊声在风雪中直冲天宇。 四、等。母亲背靠着蒙古包,坐在地上等儿子。蒙古包的门半掩着,只要一看 见儿子,她就将门打开。里面有正在燃烧的炉火和铺好的床被。母亲的身边放着一 件皮袄,是儿子这次出去之后,她给他新缝做的。 文章写到这里该结束了。 只是,因为巴哈台与我们告别时的神情,我在这里再写几句。我没有想到,他 唱完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木讷和羞涩的神情。我们与他交谈,他客气了两句,便不 再说话。临走时大家合影,他死活不坐中间,用索伦格的话说,“像被钉子钉了一 般,只站边上。”照片洗出来一看,他一脸的无可奈何。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 无可奈何的现实生活和他唱歌时的感受有着很远的距离? 这之后我经常想起巴哈台表情中的复杂。直到在一次大风雪中,我才忽然理解 了巴哈台。那次的大风雪是忽然从天而降的,一瞬间就使大地变得模糊起来。我在 忍着大风雪折磨的同时,忽然想起巴哈台开始唱歌时的气势就是大风雪从天而降的 这种。 巴哈台缺少使自己迷失的大风雪! 我们每个人都缺啊! 一天,我在大风雪中跪下,双手向天,做一个“都洼尔”(请允许吧)——为 了让母亲的爱永存,请让大风雪再凶猛一些,请让儿子回家的路更艰难,更缓慢些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