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能想到呢,在坡上的草丛里居然扔着一部电话机。 我拿起它,发现它表面的油漆已脱落了不少,在阳光之中,显得有些粗糙。我 将它翻过来,发现它的底座被侵蚀去了表皮,有些锈迹。我试着按了按号码键,发 现它是坏的。 是谁把一部废电话机扔在了坡上?村里刚通电话不久,一部电话机这么快就被 用坏了吗?在这样的地方,一部电话是怎样被用坏的呢?最后,又是因为什么被遗 忘在这里? 带着疑问,我们去了离那部废电话机最近的一位老阿妈家做客,她等我们把奶 茶喝足之后,才领我们到后山去看一棵小树。整个后山与别处相比,俨然另一个残 酷世界,一棵小树齐刷刷地从中间断了。老阿妈把我们领到它跟前后,就不再说话 了。看着小树的断处,我问老阿妈,它是被风吹断的吗?不料老阿妈的脸一下子就 变了。她弯下腰,用手抚摸着树身上的断处,颤抖着说,去年它在刚栽下的时候就 折断了,它其实是一棵好树,真是一棵好树。到了晚上,我们才知道去年春天有一 大批树莫名其妙地突然就死了。老阿妈怜悯它,给它浇了一次水,它便一直长到了 现在。一次怜悯能换取一个生命的再生——也许村里的羊都懂了她的心事和知道了 树的来历,都远远地绕它而行,绝不去碰它一下。这似乎是一个暗示,在春天,就 有一些东西已经死亡了。 故事延续下去更是让人伤感,老阿妈一再强调小树不应该死,它实际上只是一 棵小树苗,应该活下来的。听她喃喃重复说着这些,感觉小树犹如一个人,渐渐走 到了我们面前,好像张开口说着什么。 后来大家都平静下来,但平静往往又是另一件事的开始,不知不觉,大家又提 起那部电话机。像是忍不住似的,大家就又一起涌到了那部废电话机前。它被我放 回原处后,再没有被动过。大家依然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起,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随 后,它又被复归原位,静静地躺在那儿。电话机的由来谁也不知道。一群又一群的 人从这里走过,不知道是谁把这部电话机放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曾看见 过它。坡上以它的沉寂接纳了它。天长日久,它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布力吉害 怕我着急,忙对我说,从这里走过的人,都和斯琴日娜很熟,她可能知道一些更具 体的事情;她的蒙古包就在不远处,可以去看看。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去。大家坐在草地上闲聊,很快便又有一些有意思的话被 引了出来。有一年,一个人骑马去放牧,一个多月以后要返回村子,一位上了年龄 的老人对他说,不要光在马鞍子上挂酒壶,带一块干牛粪在身上。他不解为何要带 一块干牛粪在身上?老人说,只要你带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半信半疑地带着 一块干牛粪上路了。走到半路,天突然下起了大雪,他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 生火的柴火,最后,他想起了那块干牛粪,就赶紧拿出来点着取暖…… 这是一个好听的故事吗?抛开那位老人的先见之明不说,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 些值得让人深思了——其实,有些事情不光只是在我们面前发生,它们很大,占据 着很长的时间,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它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准备着在某一天为我 们发生。像这部被丢弃的电话机一样,每一个人的生活也是不为人知的,生活与我 们,就像那棵小树和老阿妈之间一样有很具体的细节。但一切都已被平静的表面所 代替,看上去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所以,一部被丢弃而又无言无语的废电话机是一种境界。 我对布力吉说,西藏的一位喇嘛曾给我说过狼,他说当狼知道自己快要死去时, 就会神秘地消失。所以,没有谁会见到狼的尸骨。那位喇嘛还告诉我,狼与人相遇 时,其实都是在饥不择食时,平常,狼是隐秘的,谁也不会见到狼的具体生活。布 力吉一下跳起来,瞪大了眼睛说,人其实最像狼。 那部废电话机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像一个人进入了熟睡状态,大家看一眼它, 又看一眼草场,便默默离去。 多少天过去了,现在我写着这篇文章,一部废电话机,一棵在春天就已经死去 的树,又一次构成了我心中的一幅画,我感受着一种来自平静的力量。我至今仍忍 耐在浮华之中,所以不能把自己像一部电话机一样扔在草原上,不能经受被抛弃后 的生存。我走的路还太少,我还太年轻,只能等待以后了。 但我却时时能够感受到,当一部电话机被抛弃在草丛中,人们非常平静地面对 着它时,草原上的许多事情也必将无人问津,悄无声息地发生,悄无声息地结束。 被遗忘有时候是不是一种幸福呢?其实,在很多时候,我们毫无察觉,而生活 却已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