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实话,在我们经历了泥石流、暴雨、浓雾,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杀到目的地 后,这时登场的喀纳斯并没有令人眼前一亮——一座码头的出现使我意识到这里与 尘世生活的联系。 湖水呈银绿色,散发着甜香。船体的摇晃,使我产生一种恍惚感。“太阳落山 时水的颜色还会变……”“船长”热情地指着一个弯道给我们介绍。我对那些“路 标”兴趣不大,觉得能看到船舷的浪就不错了。我费力地抬起湿漉漉的脑袋,远处 熠熠的雪山和岸上树木的平易,从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我晕船的不适。湖水没有欺骗 我,它的清碧冷澈就像磁铁一样,让置身于此的人,情愿随波逐流。 在一张旅游线路图上,标满了来喀纳斯“一定要去的地方”,于是,像“卧龙 湾”、“月亮湾”、“神仙湾”、“观鱼亭”、“百花园”等“无比美好”的景区, 就这样确凿地层现在你面前。这一刻,想做一个浅薄闯入者的想法完全被摧毁。 我望着手里的地图发呆,喀纳斯就这样到了,我略微有些失望。一车又一车的 游人涌了上来,有的人脖子上挂着好几架照相机。我很惊奇,我惊奇我忽视了市场 的存在,我把这里当作了没有道路的天堂,并因此产生过种种妄想。“人们从世界 各地来看我们的喀纳斯。但是我们以前天经地义的生活方式不再理所当然了。”一 个当地图瓦人这样对我说,“喀纳斯在我们脚下发生着变化。不管情不情愿,图瓦 人都得改变。” 我想起在布尔津街头(一座因喀纳斯而声名鹊起的小城),一位俄罗斯老妇人, 完全是陌生人,她走近我对我说:“‘大列巴’仍然好吃,但毕竟不如从前地道了。” “为什么?”我一边摆弄着刚刚买来的硕如锅盖的大面包,一边问,“是老手艺失 传了吗?”她回答道:“‘大列巴’的工艺耗时费力,做一炉要24个小时,却卖不 上多高的价钱,而做其他的一炉面包只要两三个小时,同是三斤面,现在‘大列巴 ’比原来的小了一圈。没有办法,现在谁还有心思学这手艺……” 老妇人有些伤感,因为失去传统而伤感。而对于那些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裔— —曾把喀纳斯当作一块神异之地而定居下来的图瓦人而言,喀纳斯是绝对的“圣地” ——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庙宇。 对于此行,我曾认真作了准备,比如查阅资料和翻看图片,包括有关湖怪的电 视报道,但是眼前的喀纳斯,却化难为易,仿佛一个半醉半醒的少女,完全是以喜 悦的姿态,交出了自己深藏的秘密。 “让这些与世隔绝的山里人与我们分享同样的现代文明,有什么不好?”同行 的人取笑我得了城市人富贵病,“他们的价值是让我们现代人不要回到过去,他们 也要过好日子啊。”没错,现在越来越多的图瓦人以经营生态旅游来补贴收入,他 们的木克楞(一种原木筑砌的房屋),已多变成了旅馆,秩序整齐,方位明确。倒 是有一位名叫叶尔德西的吹笛老人,向我们些微传达了某种来自久远年代的神秘信 息。老人67岁,这个年龄,在图瓦人当中已是高寿。叶尔德西老人会吹奏一种叫 “楚吾尔”的自制乐器,乐声低沉而悠扬,令人想起中国古代有一种叫做“胡笳” 的乐器。老人给大家表演了两首乐曲,然后回答了一些人的提问。他说他的音乐不 是吹给别人听的,而是他和自然之间交流的一个手段。但是,我们都分明看见老人 的侄女堵在门口,忙着替他收钱。 对游客来说,能够一睹喀纳斯的身影具有极大的吸引力,随着景区的开发和基 础设施的建设,昔日难得一见的喀纳斯似乎比较愿意展示自己了。的确,独处是种 特别的能力。“谁知西域逢佳景,澄澄春水一池平”这样的诗句正连同久远的年代 一起隐去。 “一年之中,七个月冬天,五个月夏天。”一位修理滑雪板的年轻图瓦人强烈 地吸引着我的视线,他说,“冬天发生雪崩,经常有牧民和羊群葬身雪海……”说 这话时,他头也没抬。这时,年轻人怀里的那副巨大滑雪板,突然间,仿佛成为我 这个北方人蓄谋已久要寻找某种东西的线索…… 眼前的情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它令我想起大兴安岭、满洲里以及额尔古纳河 沿岸……我一直都相信预兆这种事。我不知道,这一瞬间,缘何与我的个人记忆密 切相关?那似乎在告诉我,这才是喀纳斯的常态。如果认为喀纳斯仅以美景名动天 下,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天空盘旋着鹰隼,我一路打听着,才找准住处的方向(在城里我经常迷路)。 我们住在一幢颇具俄罗斯风格的原木房子里,推开窗子就是风景。三三两两的白桦 树,一棵一棵散落在松树中间。路上,总有骑马的少年,把马打得飞快。色彩缤纷 的五花草甸,大片的野花深及膝盖、臀部甚至腰间。 从一大早,我就坐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数图瓦村的栅栏,据说图瓦村有127 个 栅栏,可是我始终没有数对。十点钟的时候,隐约感到空气在轻微地颤动,原来是 蚂蚱在草尖上晒被露水打湿的翅膀。到了下午,我在村子里发现了一种只有门、没 有窗的半地下式小木屋,由于屋顶上长满又厚又高的草,还以为是土堆,见到有人 出入,才知道是房子。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今天的秘密了。 回到旅馆,房东请我们到露台喝奶茶和奶酒,席间,上来了图瓦人的“大列巴”, 房东说图瓦人称之为“波尔萨卡”。比起布尔津的“大列巴”,这儿的更透着一层 金黄,它在当地人的餐桌上,可是身价不俗,几乎每餐都离不开它。我向房东详细 打听了它的制作过程,内心颇感安慰,甚至生出能再次在布尔津街头巧遇那位老妇 人的念头。此时此刻,夕阳正好,我对服务员说,“能不能把树上的被单收了,我 想拍照。”她抬眼看了看我,“哦。”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拍打着廊杆上的棉被, 好奇怪,那晒热了的棉被竟然飘出一缕缕松香的味道…… 这时,我突然有种感觉,曾经,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摄影作品,引诱了我对喀纳 斯湖的疯狂想象,然而,当你真正亲近它时,刹那间生出的踏实感,才会使那些可 能存在却又无法证实的美感和痛感逐一清晰起来。蓦地,我感到很惭愧,原来自己 一直期待的是那种令人畏惧的非人间的美丽,而喀纳斯,恰恰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