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垃圾是巨大城市的排泄物。 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清理抛在城市角落里的垃圾桶,一辆辆大卡车将垃圾运到郊 外填埋或者焚烧。拾垃圾的人已经成为一个固定的文学意象,他们悄无声息地走动 在城市暗角的阴影里。可以断定,我的如下想象肯定来自某些文学作品:大卡车轰 隆隆地支起了车斗,塑料袋、饮料罐子、废旧的报纸杂志、破电视机、烂衣服、打 碎的盘子和缺角的瓷砖滚滚泻下。一大批等待已久的拾垃圾大军蜂拥而上,他们手 里的铁耙子开始了急促的搜索。 另一些拾垃圾的人是散兵游勇。他们单枪匹马地游荡在街道、社区,详细地侦 察围墙的夹角、楼梯底下和公共楼道的边缘。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电梯里经常遇到 的那个老婆婆即是一个社区内部的拾垃圾者。 我不清楚老婆,婆住在哪一层。她佝偻着身子,花白头发,暗灰色的绸布衫里 面似乎只有一副支棱的骨架。多数时间老婆婆都在各个楼道闲逛,仔细翻检拐角处 的蓝色塑料垃圾桶。大楼里的人们匆匆地出入,眼角的余光里不断有个灰色的影子 晃来晃去。那一天我清理出一大捆硬纸皮堆在房门口打算卖给废品收购站,转眼之 间全都不见了。半小时后又在楼道上遇到老婆婆,她见了我远远地转身就走。显而 易见,硬纸皮是她卷走了。 老婆婆的房子里一定堆满了垃圾。饭厅,厨房,桌子底下,床前,一摞一摞的 废纸和饮料罐子塞满了所有的空间,酸腐的味道四下弥漫。她生活在垃圾之间就像 一只蚕生活在层层叠叠的桑叶之间。每一天老婆婆都必须磕磕绊绊好一阵子才能从 床前摸到门口。我曾经意外地发现,老婆婆有一个读中学的孙子——一个浓眉大眼 的小伙子步履轻盈地跨出电梯叫她奶奶。一时之间我有些不适应:小伙子身上的红 色T 恤、带有耳机的小录音机和名牌球鞋怎么能接受老婆婆的那一双裂得像树皮的 巴掌? 不久前又一次见到老婆婆从庭院里经过,突然觉得她的腰似乎又弯了许多。背 部隆起来,脑袋向前俯冲,走一步拖一步,干枯的身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 啪地折断。 社区的庭院里来了一队迎亲的人群,门口的保安甚至破例地允许两辆锃亮的小 轿车尾随而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胸口别一枝花的年轻人显然是新郎,几个跟 在后面的人手里捧着首饰盒之类的嫁妆。人群之中一个女人高声喊:新娘漂亮呀! 众人齐声应和:好呀!女人又高声喊:姑爷英俊呀!众人又齐声应和:好呀!楼道 里响起一阵鞭炮,人群在蓝色的硝烟之中鱼贯而入。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奇特的仪式。成功的爱情事件意味了百年好合,人丁兴旺, 值得人们直起嗓门大声叫好。这时肯定没有人想到,失败的爱情又有什么后果? 那一天午睡的梦境是被持续不断的警笛强行搅散的。我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叹了 口气:警车又来啦?当时我丝毫没有想到,另一桩死亡事件又一次突如其来地袭击 了这个社区。 我是在下午出门的时候才知道出事了。又有一个人从临近大门的那一幢楼上跳 下来。大楼周围再度用黄带子圈出隔离带,几个黑制服的警察还在那里忙碌。一堵 人墙静默地立在黄带子外面,只有一个人悄声地指着二楼过道的一扇窗口说,那里 还挂着死者的一只凉鞋。 据说这是一个殉情者。一个小伙子苦苦追求这幢楼里的一个姑娘,不知是第几 次到这一幢楼里敲门?这个表情忧郁的小伙子肯定向姑娘表述过这种观点:如果无 法和她的笑靥朝夕相伴,生活就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已经无从猜测,这个观点来自 即兴的冲动,还是斩钉截铁的誓言?另一个无从猜测的事实是,小伙子得到的是婉 言谢绝、恶语讥刺,还是一扇坚固而冰冷的门板?总之,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 像一只绝望的大鸟从楼上一头栽下来,磕坏了矗立的广告牌之后摔入了路边的草坪。 奇怪的是,现场根本没有发现小伙子所追求的姑娘。抬头望去,楼上的每一扇 窗口都一模一样,人们甚至不清楚小伙子是从哪一层楼跳下来的。每一个楼层都住 了许多花容月貌的单身姑娘,谁又有权力逼迫她们出面认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赶来收尸的是小伙子的父母。据说他们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带哭腔的女 声断断续续地说,他们的儿子跳楼了。电话很快挂断,小伙子父母家的电话没有显 示号码的功能。估计这是一部手机,查到了号码也没有意义。只要换一张卡,一切 恩怨情仇都将彻底地删除。 最终警察有没有找到答案?不得而知。 人心浮动。 两个蹊跷的死亡事件令人不安。空气之中不时飘过诡异的气息。一些住户挑头 组织一场祈祷。祈祷是启动一个神秘的语言系统。这种语言可以上天入地,和鬼神 对话。只有寺庙里的僧人通晓这种语言。他们将祈祷鬼魂安息,不要再惊扰防盗门 背后一张张无辜的脸。募捐的广告公然贴在广告栏上,社区物业管理装作没有看见。 灵魂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权限。 星期日上午的祈祷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僧人们头顶金冠,身披红色袈裟,在木 鱼声里集体诵经。多数人丝毫听不懂僧人吟诵什么,但是,舒缓的长调隐藏了安抚 人心的力量。 社区里居住了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们可能是某个大学的外籍教师。 这些高鼻子们常常撩开长腿走得大步流星,或者摇摇晃晃地骑一辆自行车,另一只 手提了一兜的青菜。他们也在僧人周围看了一会儿热闹,然后耸耸肩走开。高鼻子 拥有自己的上帝,教堂里的神父说的是另一种语言。 祈祷活动的结束是在晚上。我在阳台上看到,一个巨大的纸糊灯笼置于社区门 口的水泥桥上,一阵焰火突如其来地升起,刺眼的亮光短暂地投射在幽暗的河水上。 盛妆的仪式完成之后,人们就匆匆散去。没有人知道孤苦的游魂是不是在寂静的半 夜光临过现场,享用祭品。 日出日落,水流花谢,日子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