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熟悉我们家的老朋友都知道,我的父亲李庄、母亲赵培蓝有个其乐融融的大家 庭。父亲是他那一家人、他那一辈人的长兄,抗战初期就离开家乡参加了革命,他 的弟弟妹妹也相继到北京参加革命、读书、工作。我们一家,还有叔叔姑姑五家三 代,戏称“老李家”的几十口人,都在北京工作生活。 我的姐姐哥哥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因为分别生在祖国解放的黎明和北 平更名北京之前,而被父母起名李晨、李平。我出生于建国之后的“毛泽东时代”, 故名为东东。我们的名字,已不再像父辈大家族那样按偏旁部首或以某某字排辈分 (比如父亲一辈的名字都是单宇、草宇头,李菇、李蓁、李蒴、李茜、李芷……), 而是反映了父母参加革命后所经历的大变迁的时代背景,且不落俗套,但兄弟姐妹 的名字之间,就看不出字面联系了。 我的祖母属于封建大家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典型,不识字,没文化,连长 子的生日也没记住。父亲只知道自己生于1918年夏,于是在参加革命后,就把党的 生日作为自己的生日。 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可以用一部非常优秀的电视剧剧名概括——《激情燃烧 的岁月》。他们的事业,波澜壮阔。他们做父母的,无怨无悔、有国无家地把自己 交给了党和人民;我们做子女的,也就被他们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全托幼 儿园和寄宿制学校。 我从3 岁被送进《人民日报》幼儿园,7 岁进入中直育英小学。十年时间,只 有寒暑假,才能回到父母身边。客观地说,在同龄人中,我们兄弟姊妹的成长环境 是比较好的,尤其是能进入著名的育英学校读书。但我的记忆里,尽管育英条件那 么好,尽管我们十分珍视那样的学习环境,但童年少年时头脑中还是充满着两个字 :想家。 我父母教育子女的方式,大抵与中国一般家庭相仿,严父慈母。父亲工作责任 重,职务高,理所当然地顾家少。我和姐姐哥哥对父亲都有敬畏感,说白了有时还 有点儿怕他,不外乎因为他的严肃、严格有时甚至是严厉。父亲的战友和同事,包 括他的弟弟妹妹,都觉得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除了对工作本身要求严格外,几 乎从未见他生过气、发过火。但在家里就不尽然了。我们的家庭生活多数时间阳光 灿烂,有时也会阴云密布,一般说没别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父亲生气了。此时 母亲带领全家,敛声闭气,蹑手蹑脚,格外小心,等着他消气。生气到消气的时间, 因生气内容不同而或长或短,几小时、几天不等。我长大成人后,越来越理解了他 的这种对同志和对亲人态度的不同,不外乎内外有别,责人宽责己严,责家人责子 女严;另外,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频繁,政治环境紧张,一个常常处在风 口浪尖且长期超负荷工作的大男人,纵然千锤百炼笑对人生,内心也不免会有紧张 和恐惧,他的压抑、他的愤懑、他的疲惫,不朝老婆孩子发朝谁发呢?幸亏我有个 通情达理、性格温婉的母亲,几十年来,承托着工作、丈夫、儿女这,一副副重担, 以她内心的坚强与从容,成为家庭这艘航船停泊的港湾。 父亲对我们几个子女,不教便是教。我的印象里,他很少像母亲那样手把手地 教过我什么,也没有像母亲那样利用寒暑假领着我们兄弟姐妹背唐诗宋词,读中外 古典名著,因为他大忙了,和我们见面的时间太有限了——我们兄弟姐妹早上起床 时,凌晨四五点从报社下夜班的父亲刚刚休息;而等我们下午游泳滑冰回来,他已 经到报社去看文件,看稿子,开会,又接着上夜班了。 我儿时的记忆中,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在书房伏案写作,时不时站起来, 双臂环抱胸前,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这样的时候为数不多,一定是因为某种原 因,父亲偶尔倒班或是开会、采访后,在家里赶稿子。一次是在夏天的午后,淅淅 沥沥下着雨,还有一次是夜深人静,满天星斗。我睡不着,悄悄爬起来,站在客厅 兼书房的门口,看着父亲宽厚的背影遮住台灯橙色的光芒,我说我睡不着,可以在 你这儿坐坐吗?父亲慈爱地摸摸我的头,笑着答应了。于是,我坐在沙发上,静静 地看着他时而握笔疾书,时而颔首沉思,时而来回踱步。原来写作这样美好,原来 写作这样辛苦——认真和努力:这两个词,新闻与写作这两件事,父亲就是这样教 我的吧! 父亲在教育儿女上没有母亲付出的多,也没有母亲那样的好脾气,却以他的聪 明智慧在我心目中落了个好形象。我们家的家庭口头新闻传播中就有这样一条,五 十多年前的事,父女之间的。说的是父亲只在小女儿很小,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打过 她一巴掌,而一辈子落了个文明教育的好名声。 建国之初,党政机关干部的生活费用,经历了从供给制转为包干制,而后再到 工资制的过程。供给制、包干制,就是每人每月按行政级别配发多少小米、面粉、 食油和其他一些生活必需品,再就是少量的货币。那是在包干制阶段吧,父亲还沿 袭着根据地时的生活习惯,抽烟挺厉害。一天,他高高兴兴地为自己从不离身的香 烟买了个烟盒,就是一种把当时包装十分简易的纸烟盒套进去的塑料盒,其功能相 当于今天的名片盒吧。五十年代初期,购买这种不是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的小件 日用品,也算一项认真的支出。我当时刚两岁,正在床上玩耍,见到一个新“玩具”, 自然欢喜。没玩儿一会儿,喜新厌旧,弃置一边,再一会儿,一屁股跌坐床上,刚 好坐扁了烟盒。新买的东西不到半个时辰就成了废品,父亲顺手给了我一巴掌。本 来就被烟盒硌疼了屁股,又挨了巴掌,我便哇哇大哭了一气。 不管这巴掌是真是假,是轻是重,这是父亲一辈子对我这个小女儿唯一的一巴 掌,并且我还不记得——因为它发生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其实,普天下哪有父 母不打儿女几下的,可我的父亲,高高的个子,不小的脾气,却不论环境怎样变化, 心情如何起伏,终生没给我留下什么压力或阴影。在我的心目中,父母十分慈爱, 十分文明,从没动过我一指头;而家庭,则永远是我眷恋和依赖的大本营。我还把 这种教育方式加以继承发扬,延续到我儿子身上,在他两岁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需 要加强教育、响鼓重锤的事情,也从来是文斗不武斗,动口不动手。如是,儿子亦 感到当妈的很是慈爱,很是宽容,而有敬无惧,快快乐乐地成长起来。 现在我才想起,几十年来,怎么从未想到问问父亲,他当年的这一“举措”是 聪明还是无意。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样的感觉,使我的童年和少年十 分阳光,心态十分清朗,我就这样一路走来,走过青年,走过中年,走过我大半人 生的风风雨雨,不论顺境还是逆境,始终阳光,始终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