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棠倒下去的地方,站起一畦畦小白菜。小白菜是娇气菜,菜叶上爱生芝麻粒 一样的小腻虫,而且菜叶锈得快,鲜灵日子短,拔下又放不住,蔫儿了只好剁碎做 鸡食。下一年,就改种老倭瓜。倭瓜特皮实,吃一点肥料就长好多好大的瓜,收瓜 搬瓜的情景在我们家人嘴里述说了好几年。父亲最得意的,是他栽培的架豆和丝瓜。 他在“劳改”的乡村学会使竹竿铁丝细麻线搭架子,豆秧瓜茎缠绕着架子往高处爬, 豆角开紫花,结出来镶紫边儿的刀豆角,丝瓜开花雏鸡黄,每朵黄花都结了细长的 瓜。邻居们纷至沓来观赏父亲的实验田,父亲难得有的愉快心情感染了全家人。 我们还养鸡,养兔子。鸡有“来亨鸡”,是新鸡种,羽毛雪白,冠子肥而红; 有油鸡,个儿小,毛色杂,是本土鸡。油鸡下蛋勘,来亨鸡下蛋大,各有各的好。 鸡窝紧贴在院子西墙根——印象里正院没造西厢房,奇怪的日本人;兔窝垒在南窗 下,圈养两只兔。 兔子很快养肥了,却发愁不会杀,直等到三叔来探亲。三叔是“右派”当中的 “极右派”,被削去北京户口和公职,发配到天津茶淀农场“永久劳改”,与作家 从维熙、张沪同在一个劳动大队——文化人聚合的队。三叔很健谈,说他稍稍钻研 就研成了农田水利技术顾问、队指导、管理层,不下地出苦力。想他无师自通无所 不能必会宰兔子,宰完了,他笑说其实从来没动过,蒙会的。三叔叔一向胆量大, 敢说,更敢做。 “三年困难”后,差不多家家户户养禽畜种蔬菜,掘掉了庭院里原先养育的闲 花木,四合院、三合院、两合院一总变成农家院。清晨,鸡啼声取代鸽哨声在胡同 上空缭绕回荡。饥饿颠覆着人们衡量物事的标准,胡同延绵几百年的韵味在人们的 集体无意识中开始消逝。 那些年自然灾害接踵袭来。1963年夏天发大水,院子里积水淹到了小腿肚,鸡 窝进了水,鸡毛如小船飘了满院子。1964年邢台地震,后院刘师傅的儿子慌得赤身 跑到院子里,我才知比我们更穷的人睡觉还想着节省布衣服。刘师傅原是父亲的司 机,紫红脸膛,笑眯眯,见有外院人欺负我,他定准过来护,是我的挡箭牌。恍惚 记得那一晚我怀抱书包坐在铺盖卷上,天上乌沉沉,云层厚实实,房檐下的灯光周 围飞舞着成群灰蛾子,黑暗里野猫的绿眼睛一闪一闪地亮。这院子生活的最后一幕 恍然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