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年下来,他们已经是这里的老住户了。 刚搬来的时候,小区里还没有几家入住,入夜只有不多的房间亮着灯,在一片 漆黑的楼群中显得孤零零的,看上去有些发憷。周边也是一片荒凉,要走出老远才 能找到商店和饭馆。如今,小区里早已经人满为患,孩子们到处跑来跑去,有不少 是这几年新生出来的。出小区大门,通往公路的几百米长的道路边,各种店铺鳞次 栉比,热闹非凡。更远处,还有规模不小的超市和农贸市场。周边,也新建起了档 次更高的居住小区。 每天晨昏时分,在楼前那片十分开阔的中心花园里,都有一大群人打拳、做操 和聊天,轻松悠闲。去那里走走,你会感受到,平民生活自有一种浓郁的乐趣。住 久了,邻居们之间也早都熟悉了。住户中有不少是从城里搬来的拆迁户,把老北京 人住胡同大杂院的那种人情味也一块儿移过来了。有几家的子女,在附近的一个蔬 菜批发市场做生意,时常会送一些菜来。父母也把老家来人捎来的一些特产,作为 回报。有时候,我和妹妹把他们接到城里住,但住不几天,就惦记着回去。只有在 自己家里,才感到放松和自在。 虽然已经彻底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但他们大半辈子是在家乡小县城中度过的, 难以割断那种牵挂。他们单调生活中的一项内容,是和家乡的亲戚朋友们联系。好 在电话方便了,拨几个号码就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当年的同事故旧,街坊邻居,谁 得了病,谁去世了,谁的境况不济,都会让他们唏嘘半天。母亲每年都要搭便车或 乘长途车,回去一趟,住上十天半月。然后,对这些日子的回忆和谈论,就会成为 回来后很长时间内的重要内容。 尤其是刚搬来的头几个月里,一下子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中,连个说话的人 没有,母亲实在感到寂寞,坐长途车回家住了一个月。第二年的国庆节长假,母亲 还把几个当教师的同事约来,住了好几天,聊天,搓麻将,一块儿包饺子,那几天 真是热闹。她们都是我小学时的老师,因为是母亲同事的缘故,叫老师的时候少, 更多时候是按家乡的称呼,叫大姨。听她们用家乡话大呼小叫,感到特别的亲切温 暖。当年一个个都是精干利落、脚下生风,如今全变成花白头发的小老太太了。我 带她们进城逛了王府井步行街、新华书店,坐在车上看了街景。算是尽了一点学生 和晚辈的心意。 每隔两周左右,有时候还要长一些,我带妻子女儿过去一次,陪他们吃一顿饭, 聊一会儿天,拢共也就几个小时的样子。平时工作缠身。周末两天,要做一周累积 下来的家务,还要接送读初中的女儿上课外强化班。人到中年,深切而无奈地感受 到时间的短缺。 那天,从早晨起,他们就开始慢慢准备了,变换着花样做我们爱吃的东西,焖 饼,煎茄夹。烙北瓜丝的瓠溻子,用自己采摘、晾干、切碎后的马齿苋馅蒸包子, 等等。每次都吃得超出平常饭量很多,过后颇为后悔。临走时,还要带回来不少, 够吃好几顿的。 这么短暂的时间,多数情况下,实际上根本谈不了什么。仿佛一种仪式,定期 释放一下亲情和挂念。三四个小时的相聚后,后面便是十几二十几天的分离。这样, 也便无暇深入到他们的内心,不知道每天他们都在想些什么?退休养老的生活,有 足够的时间和静谧,他们会把一生的经历遭际,反复地回想和咀嚼吗? 应该会的。有些时候,待的时间稍长一些。他们就不知不觉中谈到了某个话题。 当年生活的捉襟见肘,兄妹几个或痴傻或调皮的故事,某个邻居或同事的趣闻,等 等,都很生动详细。虽然有些是自己经历过的,但因为当时年幼懵懂或者漫不经心, 了解得并不多,感受也不深,故而此时听起来十分新鲜。他们并非忘记,只是没有 机会倾诉而已。 聚少别多,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一些话,可谓是老生常谈,平时人们经常都会说到,但很少会认真思索其中 的深意。只有在某些时刻,某种情境中,它们才会于瞬间变得尖锐,显露出咄咄逼 人的意蕴。有一次告别后。车已经开出很远,转过弯儿就要出小区了。回头一看, 他们还站在楼前朝这边张望着,因为隔着很远,只是两个模糊的身影。这时心里忽 然升起了一个想法:以这样的节奏频度,还能够见他们多少次?我尚且有这种念头, 他们就更会这样考虑了吧?这样一想,就强烈地意识到了生命的短促,一些忧伤也 迅即在胸间弥漫开来。 见一面就少一面了。单位有位领导,每年的几个七天长假,都要赶回远在一千 多公里外的故乡,只为探望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当有人问起何以如此频繁时,他这 样回答。其实谁又不是如此,当父母已经踏上暮年之路,渐行渐远?寿龄的长短也 只具有相对的意义,不变的是相伴的暂时性。初次意识到这点时,我记得心中掠过 一缕寒意。他们搬来已满七年,按说不算很短了。但在记忆中那些日子却仿佛可以 数点出来。今后。还会有几个这样的七年? 度量生命可以用不同的标尺。在人们习惯的童年、少年、中年、老年之外,还 可以有更开放的、多样化的尺度,譬如,哪几年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哪几年在什么 地方居住等等,都可以拿来绘制具体的人生坐标图。有一次翻《诗经》,读到这样 的句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愿我复我,出入复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其实,人 生也可以这样划分:在父母身边的日子,不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同样是分离,有短 暂分离的时候,也有阴阳阻隔、生死暌违的时候。 父母好多次对我们表示,他们眼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身体照料好,生活能够 自理,免得得上个半身不遂之类腻歪人的病,自己遭罪受不说,还累赘别人,给你 们增添负担。这时候,我们总要笑着打断他们的话头:说什么呢,你们还要制订至 少二十年的目标,多想想怎么活得健康、活得乐呵吧! 看他们今天的身体状态,这样的话也并非只是为了讨个吉利。何况,根据世界 卫生组织的新的定义,这个年龄还只是属于老年的早期,未来尚有堪称长久的日子。 报纸上电视里,不是也经常刊播一些百岁老人的消息?我时常将这一类的信息带给 他们,既是为他们鼓劲,也是安慰自己。还不断地捎过去一些健康保健类的杂志, 他们也仔细地读,按照上面所说去安排自己的饮食起居。差不多每隔两年,为他们 做一次全面的体检,各项指标大都比较正常,有一些小毛病,也都是这个年龄的人 常见的,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