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总是说,知足了,就是现在就蹬腿的话,也算活够本了。父亲从年轻时身 体就不好,县委的同事们开玩笑,说老彭熬过的中药够装几车了。药渣能够把自己 埋几次了。他多次谈到,当年在沧州干休所疗养院的几十名病友,如今还在人世的, 只有他和另外两三个人了。最后,又总是千篇一律地转到儿女孝敬,让他们生活好, 心情舒坦,才有今天的样子。 但自然规律无法对抗。即便如此,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他们在慢慢地走向一 个归宿,一处一切生命都将在此聚会的所在。 那时,窗外这条被脚步丈量了无数次的小路,将不再留下他们的足迹。小区花 园的那片健身区中,依然热闹喧哗,但不再有他们的身影。眼前的一切,都将成为 记忆中的内容,而也会有连记忆都消失了的时候。生命的延长,无非是持续不断地 增加、积累记忆,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变得空白。那些伟大的人物,还会被记入史册, 而一个普通人,便只会在家人、亲戚、友人的回忆中,继续存留一些时日,然后就 慢慢地淡出了。等到若干年后,这些人们也渐次故去,就没有证实他们曾经存在过 的消息了。就像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亿兆生命,如今再没有一点的痕迹。 向更远一些的地方张望,他们的今天也就是我们的明天。 生命重复着相似的道路,尽管年代、地域各异。但实质是相同的。就像那句西 方谚语所说的。太阳底下无新事。一样的人间戏剧,时时刻刻在搬演着,同一个脚 本,不同的演员。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和他们一样,一样的牵挂,一样的思虑, 一样的这个年龄所固有的心情。从心里盼望儿女来,但又体谅他们的忙碌,言不由 衷。我们也会畏惧出门,畏惧热闹,顶多在房前的花园里晒晒太阳。朋友们见面越 来越少,想念的时候。通个电话问候一下。然后在某一天,听到某个老友辞世了, 内心不由得震颤了一下。 不过,依然还是时间,能够让一切归于平淡。此后,随着这样的讣告越来越多, 渐渐地,我们心底波澜不惊,感慨也变得寡淡。再后来,我们会坦然地等待着,在 不可知晓的某一天,这个结局也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想象这些,也就是演练生命。将那个时段的生命感受预先体验一番,咀嚼一番, 但愿等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更成熟,更从容,更有尊严地面对必须面对的一 切。 注视着,端详着,在时光无声的脚步中,父母越来越老了。 衰老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每年,都在一点点地累积,这儿或者那儿。我和大妹 因都在北京,去得多,对这种变化还不是特别敏感,但我有一次翻出这几年里给他 们拍的照片,前后比较,还是能够分辨出来。弟弟在南方,一年多见他们一次,小 妹在国外,两三年回国一次,感受就更鲜明一些。 仔细凝视时,会意识到,那些言谈举止中,其实都是熟悉和陌生的东西的混合。 那些熟悉的动作、声音、神态,让我们的记忆连接起了所有的过往的日子,那里面 有苦涩,也有温暖。而那些被时光添加的东西,那些蹒跚、迟缓、软弱,让我们意 识到天命、大限,生命的无限的脆弱,认识到人生的悲剧性本质。 一旦父母离去,对我们而言,也就是撤去了一种生命的支撑,割断了一条连接 这个世界的牢固的纽带。我们内心深处会有一处被抽空的感觉,存在的根据也会变 得恍惚可疑。对于一颗敏感的心灵,即便生活成功美满,一切都很如意,这种亏缺 感也是无法被填补的。说到底,那是一种孤儿般的、被抛弃的感觉。他们给予了我 们生命,抚养我们长大,看着我们成家立业,同时,他们一步步走远,终有一天会 彻底地离去,阴阳暌违。仔细想来,这实在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是心理上难以接受 的。有时候。忽然会有一种童稚的、虚妄的想法:如果能够和他们长期相随,还有 什么是不能交换的呢?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只好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日子,别无选择。只愿当这天到来的时候, 我们不会懊悔,不会内疚。我们能够说,作为儿女,我们尽到了自己的一份责任, 在他们老迈衰弱时,我们曾经尽力照料呵护过。面对着一个铁一样的定局,我们做 出过最好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