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欧洲,梅特林克就是一位将自己和世界自觉地联系在一起的作家。他以自己 的文学创作令人信服地证实了一个文学家试图了解自然、理解自然,同时也通过这 样的方式了解和理解自身的决心和勇气。他所采用的思考问题的方式,可能与中国 传统意义上的作家完全不同,因为他站立的角度和姿态,乃是依托于另一条地平线, 他所显现的才智,同样是建基于另一种传统。欧洲最著名的诗人里尔克曾经在1900 年11月13日写下了一篇札记,这篇札记在31年之后才发表。前一天晚上,他观赏了 梅特林克的剧作《庭塔吉勒之死》。他用诗人特有的抒情语言谈到自己的印象: “我们从梦幻那里得知,情感是宏大而宽敞的。”他接着说:“在梦中,一切都发 生在同一幕当中,同一种感情像天空一样展开,时而布满云朵,时而清澈透亮,笼 罩在每个事件之上,即使它们在这氛围中可能还会茫然无措。” 诗人的赞誉并不能为我们留下更多的东西,因为。一种感受是能以通过解析的 方法清晰地传递其复杂信息的。我们实际上只有经由阅读的路径才能获得自己的感 受。戏剧可能会营造特有的气氛和表演本身来感染观众,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的 才华和能力最终体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中,这就要求我们必须透过文字的缝隙来窥探 其思想及情感的光芒。从梅特林克的散文中,我们更易于看出梅特林克藏在内心里 的面孔。他在《蜜蜂的生活》中,对人类之外的另一种生物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于 是,梅特林克在“蜂房的门口”停下了脚步,怀着某种虔诚和敬畏,向这些玻璃后 面的小动物们小心谨慎地窥探。按照一位法国诗人的说法。这是一些“长着金黄头 发的小蜜蜂”,它们拥有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嗡嗡响着、翅膀像火焰一样扇动 的蜂房”,一旦被打开,就会露出上帝珍放于密匣中的智慧藏品。 梅特林克为我们举例说明,富裕而安宁的欧洲是一个具有观察和细心研究传统 的宝地,许多作家、科学家对观察他物世界的兴致始终不减。从法国的达当、博内、 贝特朗到英语国家的兰格斯特罗特、库克以及德语国家的杰尔措恩……他们写过一 本又一本关于蜜蜂的研究手册。事实上,这些事情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就开始了。 甚至。哲学家阿里斯托马科斯曾经用整整58年的时间来观察蜜蜂,为此,他一直隐 居在孤独的荒原上。梅特林克从他的前辈们那里找到了写作的灵感,依然将小小的 动物作为自己的观察和研究对象,并用自己的独特的表达方式将其表达出来。 正因如此,一些养蜂场的印象是这样深地铭刻在记忆中:“那是多年以前的事 件,在属于泽兰省管辖的弗兰德的一个普通村庄。弗兰德整洁而优美,泽兰这荷兰 的反射镜集中了对于鲜艳色彩的喜爱,以它的旖旎风光令人赏心悦目:那些像漂亮 凝重玩具一样的塔楼和尖顶房子,装饰得五彩缤纷的马车,在走廊尽头闪亮的橱窗 和挂钟,在海边和运河边排列成行,似乎在等待朴素的慈善仪式的小树,船尾画得 花里胡哨的大小船只,像鲜花一样美丽的门窗,无可挑剔的水闸,色彩各异的微型 吊桥,像闪闪发光的精美家具一样精雕细刻的小屋——用金银首饰打扮得像风铃一 样的女人们从屋里出来,到白栅栏围着的草地上去挤牛奶,或是到修剪成椭圆形和 菱形、到处开满鲜花的嫩草地上去晒衣物。”这些仅仅是记忆中的场景,好像一些 优美诗歌中不可缺少的意象。这些场景的存在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物登场。就是说,一切准备就绪,主人公该来了。 主人公不在别处,就在这样的场景中款款飞翔。“空中通道在这儿交汇,从朝 霞初露到薄暮时分,全村的各种香气急促而又响亮地在这些通道上飞来飞去。”大 自然的种种关怀都集中在这里,工蜂们珍惜每一点甜蜜的闲暇,用成千上万的小翅 膀上的火星强调“无比美妙的日子”。养蜂场和一个哲人相伴,或者说,一个哲人 隐居在养蜂场。在这里,“生活比别的地方更狭窄。”哲人已经厌倦了询问世间的 问题,因为得到的回答“比动物和植物还简单。”他宁肯守着蜂房,在散发着香气 的呼吸中,在蜜蜂不断飞过的空间,度过一个个安宁的日子。在某种意义上,一切 悬而未决的答案可能就在其中。于是,梅特林克开始娓娓讲述蜂房里发生的故事: “蜜蜂宏伟的生活场面会按自然顺序一一在我们面前展现:蜂群的形成和飞离,新 村庄的建立,新一代蜂王的诞生、厮杀和结婚飞行,对雄蜂的屠杀以及冬眠的恢复”。 梅特林克津津有味地谈到蜜蜂的一个个趣闻,谈到这些在神话中飞行的动物逸 事,告诉我们神秘的蜂房中发生的一切。“一个人若是不了解也不尊重蜜蜂的性情, 又不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它们转瞬之间就会变成燃烧着愤怒与英雄主义烈火的树 丛。”可是,有时,人们适当地喷一些烟,“再加上充分的冷静和温和,这些全副 武装的工蜂就会任你掳掠,从不会想到放出毒刺。”这是为什么呢?梅特林克开始 解答这一个小小的谜:蜜蜂们认为,“这不是可以予以抗击的进攻和强敌,而是应 当服从的自然力和灾难。它们之所以不做无谓的斗争,是因为心中充满使自己受到 欺骗的预见。它们想得太远了。”这时,“为了拯救自己的未来,它们奔向藏蜜的 地方,准备立即在合适的地方建立新城……” 可以这样说,梅特林克不是居高临下地站在高处看待发现的一切,他已经采用 了最为平和、优雅的姿态,毫无人类的优越感,相反,他写这些可爱的蜜蜂生活, 恰好是针对人的傲慢、偏见、自我中心主义,针对人类的一切自以为是的愚蠢。他 是怀着对这些小小昆虫由衷的赞叹之情,怀着对它们生活的足够尊重,来尝试着借 取大自然的智慧的。他发现,这些小小蜜蜂竟然比我们的生活更有秩序,也更准确、 精确、理智、充满活力和富有激情。它们更无私、更具奉献精神、更有道德感。相 形之下,人无论是从智慧还是从道德的方向上看,都微不足道,上帝给予我们如此 多的恩赐,已经超出我们应该接受的限度。很多方面,我们不配如此。我们的智力 是如此低下、有限,以至于必须俯下身来,从四周的小小昆虫租借灯盏,否则,我 们的眼前将一片黑暗。 人,必须感到自己的卑微。梅特林克试图从一个个他所观察到的事实中发掘我 们所需的真理。他发现,在自己观察的安置在玻璃箱中的蜂房,“装着无与伦比的 活动,无数睿智的法规,很多很多的天才、秘密、经验、盘算、学问、各种各样的 艺术、预见、信念、明智的习惯、奇怪的情感和美德。”可是在一个外行的、粗心 的观察者看来,那儿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浅棕红色浆果。”实际上,蜜蜂们在不 停地工作,从事着神秘的、艰巨的创造性活动。即使那些看似沉入梦乡的像一串串 死尸一样的蜜蜂,也在完成最重要的任务:“加工和分泌蜂蜡。”它们只有这样辛 勤劳作,才能得到集体的信任。梅特林克得出一个严肃的结论:蜜蜂的生活离不开 个体之间的密切交往。不论个体的蜜蜂飞到哪里,“如同游泳者要定时回到水面上 换气一样,它也必须定时回去呼吸群体的气息,否则就有死亡的危险。若是离群独 居,蜜蜂在几天之内就会孤独地死去。” 这一事实是残酷的,也可以从相反的角度去理解,集体给予个体的快乐是如此 巨大,以致它必须像一个吸毒者依赖鸦片一样,从中找到梦幻般的幸福感受。这样, 一群蜜蜂就可被看作是一只蜜蜂。“在蜂群中,个体微不足道,它仅仅是一种附有 条件的存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因素,物种的一个长有翅膀的器官。它的一生全都奉 献给了它参与构成的那个由无数成员组成的、不断更新的生命。”正因如此,蜜蜂 的国度成为社会观察者的最好样本,在产蜜的膜翅目昆虫中,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 家蜂文明进化的各个历史阶段。在梅特林克看来,这样一个苛刻的蜜蜂国度,个性 被“国家”所吞噬,而这一“国家”亦“成为专制而又不朽的未来形象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