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梅特林克在《时间的尺度》一文中,展示了我们在时间中不断屈从的命运。然 而,不论多么伟大的事情,都在时间中发生,因而时间中隐含着最高者的意志。人 类很早就具有时间的意识,而且一直试图将这些密布于四周以及渗透我们生命的东 西,像银行点钞或打理市场上的物品那样清点和称量。他发问:我们以不同方式适 应忧愁、无聊、欢乐的时间,为什么不会有差异呢?我们工作的月份,我们冬季的 日子,那些忙碌与喧嚣的时刻。难道不应该区分和记录?梅特林克不满足于走时精 确的钟表、壁炉旁的挂钟、电子钟和精巧的怀表,因为,机械的节奏代替了神秘的 时间,“主宰世人与众神的美妙时刻,这永恒的人类的无限形态,则像是昆虫一样, 机械地消灭自己的生命,没有前景,没有天日,没有休息”。 即使是修建于死者附近的教堂尖顶上的钟表,也代表着绝望、忧伤、痛苦、疾 病和牺牲,让人为祖先使用过的最简单的计时工具的失去作用而感到惋惜,比如说 沙漏、水漏和日晷。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失去了实用意义的事物,可能更为重要。 梅特林克在这里没有讲述什么事实,也没有寻找依据,所有的东西全都包含在一种 直觉的光芒中。这似乎与他的另一些作品不太一样。他谈到,在那些门窗只朝向比 我们的世界更阴森的彼岸的可怜光线的教堂中,沙漏计时器曾经被用作“没有欢乐、 笑容、意外的惊喜与装饰的时间尺度,在这方面,它是任何钟表所无法取代的。它 不是确定时间,而是用尘土无声无息地压抑时间。它生来就是为了一分一秒地计算 祈祷、等待、恐惧和哀伤的时刻”。梅特林克实际上是在无数观察的基础上,找到 了关于时间和计时工具的一连串感受,他不想指出那些可以证明自己想法的感受的 来源,只是将最复杂的因素汇合在一起,形成了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感受的洪流, 而他在此时此刻,就乘着这样的洪流在时间中漫游。 时间是无形的,但它涵盖了所有有形的事物,每一种有形的物质都染上了时间 的丰富色彩,并将之转化为自己的内在的结构形态。可以说,没有时间,什么都无 从谈起。当然,没有对时间的区分、识别和计算,我们也就很难把握自己。也许, 这时我们真正睁开眼睛注视世界的第一个步骤,或者说,通过辨识时间,我们打开 了世界和关于我们自身奥秘的第一层包裹,似乎也因此窥见了博大宇宙精神跳动的 节奏。所以,梅特林克迷恋古老的日晷和其他计时器。无论是位于图列特·修尔· 鲁村教堂的日晷上的题词,还是位于古老花园中大理石日晷上的铭文,都含有祖先 对时间的深刻理解,这已经成为古代计时器的一部分。在乱石堆中、到处都有仙人 掌和野生无花果树丛中的小村庄,像被阳光烤焦了的白骨一样的小村庄,与这样的 日晷是如此般配。一个日晷上的题词是这样写的:“人世的时钟不会显示最后审判 的时刻。”另一个日晷上则写着:“光明将我纳入运动之中。”又一个位于威尼斯 市郊的日晷上则题写:“我只计算光辉的时刻。”这些都是日晷对我们说的话,它 原本就在日影一寸寸移动的呼吸声中。 然而这里必定有着某种神秘的内容,它在无形之中展现其生动的形象。梅特林 克激动地想到:“谁若学会在空中认出这些时刻,谁就会看到它们交替接触大地, 降临于神圣的祭坛前,似乎在向神灵献祭——人类虽然敬奉这神灵,但却认不出他 来。他会看到,它们出现时身穿五彩缤纷、不断变幻的衣裳,用果实、鲜花或露珠 打扮自己。起初是透明的、约略可辨的黎明时分。随后是它们的姐妹——正午时分。 这些女郎热情、残忍、光彩夺目,甚至不可抗拒。最后是黄昏时分。它们雍容华贵, 步履蹒跚,在紫红色的树阴下走向日益临近的深夜。”这就是梅特林克想象的真正 时间!这样的时间,只有古老的日晷可以记录,只有古老的沙漏可以记录,没有伟 大神灵伴随的时间是不存在的,因为神灵也必须用时间来装扮。 在某种意义上,作家的这种想象和《蜜蜂的生活》一书中的想象是一脉相承的, 只不过后者不屑于使用任何证据加以说明,而且,对于时间这样最为神秘、神圣的 存在,任何事实都不能证明什么,因其凌驾于所有的事实之上,一切事实仅仅是时 间抛弃的碎屑而已。与时间相伴的是空间。这时牛顿时代的认识,牛顿三大定律就 建立在一种均匀流动的、单向流逝的时间和一个刚性的空间的假设之上,它与我们 的经验基本吻合。当然,爱因斯坦果断地抛弃了这种假设,时空连续,融为一体, 改变物理学命运的相对论应运而生。但是,在文学中,经验和感受并不会因为科学 认识的改变而变得不再重要,相反,我们从来不会放弃自我的感受来谈论世间的问 题,即使我们用文学的方式谈论科学也是如此。 梅特林克在谈论蜜蜂生活或别的动物植物的生活时,实际上其谈论的范围不限 于此。他更多的是纳入了人生感悟和对人间世界的种种理解。作家所提供的事实材 料,也许是很多生物学家都熟知的,这一点,他在《花的智慧》一文中就开宗明义 地做出声明。他声称,自己“微薄的贡献仅限于一些简单的观察”。他为什么写这 样的文章呢?因为,“植物生命对于光明和智慧的追求在花儿中最为集中”。这意 味着,他所以这样写,是为了写那些为了追求光明和智慧的事物,或者说,是为了 追求光明与智慧的方式及其意义。这实际上直接投射到我们身上,使我们在他物对 光明和智慧的追求中,寻找自己暗淡的影子。 我们看到,大自然在很多方面展示自己的魔力,即使是被土地固定的植物,也 不会放弃追寻理想的努力。它们为了实现更为高远的目标,献出了自己的种种奇思 妙想,对自己的生活做出了种种改变和进行精巧的设计,“在机械学、弹道学、航 空学和昆虫观察等方面装备了种种往往比人类的发明和知识更优越的设置。”就像 梅特林克所言,表面上看来,植物世界是一个极其宁静、温顺、充满无怨无悔和逆 来顺受的顺从精神的世界,但是,仔细观察后你就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它们对于命 运的抗争是异常激烈而坚韧的。这种反抗几乎无处不在。在某种意义上,反抗命运 本身的行为就意味着生命的全部意义,反抗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智慧,这也许是 上帝对生命价值的一种残酷的检验手段? 从反抗这一趋向上看,植物必须首先反抗其所命定的、来自自然的带有强制性 的法则,无条件的不可移动性必须被打破。因而,植物对于运动的渴望比动物更强 烈。它们深知,任何一颗落到树木或草本植物下的种子,其命运不是死亡就是发芽 困难,必须运用自己内心的巨大力量,否则就不能冲破封锁和摆脱桎梏,就不能获 得解放和走向自由。所以,每一代植物都将自己飞向远方的无线希望寄托在后一代 身上,它们从自己的基因中就设计了必要的程序,以便产生更加有力的播撒种子的 设施,展现其梦想和抱负。植物学家非常熟知一些充满趣味的植物播种方式:飞机 螺旋桨一样的槭树翅果、椴树的苞片、飞廉的飞行器以及蒲公英的爆发力极强的弹 力器和它的降落伞一样随风飘扬的种子……还有一些花卉种子上的细微钩刺,以及 很多很多出人意料、令人惊叹的机制。“可以说,数以百计种类的植物种子都想出 了某种办法从黑暗的物质怀抱冲向光明”。 在梅特林克之前,对于动物植物世界的理解仅仅限于少数科学家,而且科学家 也没有将这些现象和我们联系起来,尤其没有和我们的价值观和对于生命的感悟联 系在一起。他们更多的是从研究的角度,试图将这些现象转化为枯燥的数据,纳入 一些苦思冥想的抽象公式,以便形成逻辑严密的论文。他们总是将这些事物不断分 类,将其视为没有感情、没有智慧的僵化的造物,它们仅仅依赖本能成长、生活。 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至少大大减少了我们对于大自然的好奇心,也试图取消大自 然本身生发的趣味。一个伟大的作家总是能够在一系列现象中找到与众不同的东西, 梅特林克不仅通过观察,还通过卓越的想象,把那些似乎距离我们很远的事物,放 到我们眼前,让我们觉得世界是这样充满想象、这样活泼可爱,就像智力超群的顽 童不断制造种种意外,令人惊叹,令人感到眼花缭乱。 比如说,一些植物能够准确预测到鸟儿的喜好,将自己种壳外面抹一层糖,引 诱鸟儿前来衔啄。委托这些飞翔的动物将自己的种子带到很远的地方。鸟儿即使将 这些种子啄食,它们的胃口也不能将其消化,最终还得将种子归还大地。还有另一 些植物将成熟的种子挂在小小的托柄上,在风中不断摇动,准确模仿播种者的动作, 将自己的种子播撒到广大的空间。一种苜蓿属植物“谦逊地藏身于其他高傲的野草 中间,你难以相信,远远早在锡拉库萨的著名几何学家和物理学家阿基米德之前, 它们就发现了以这位科学家的名字命名的螺旋的奇妙属性”,并且利用它在空中飞 行。“它们将种子按三圈或四圈放进细细的螺线中,以精确的方式延缓它们脱落的 时间,并且借助风力延长它们的旅行”,为了万无一失,它还在螺线边上安装了两 排倒钩,其意图在于黏附在行人或野兽身上,寻找到更多的旅行机会。 就像许多失败的人生一样,大自然也并不是百发百中和完美无缺,它也有千虑 一失的时候,也有不少失败的设计。梅特林克观察后发现,一些令人惊奇的精巧设 计的期望落空了,付出努力的工作最终劳而无功。一些杰出的螺旋器并不能发挥预 期的作用。因为,螺旋器只有借助一定的高度,从大树或相当高的草本植物梢顶落 下,才能充分发挥其飞行功能。可是一旦安装在低矮的小草上,还转不到四分之一 圈就抵达了地面。这好像是一个故意悦人的有趣的设计错误。然而,梅特林克仍然 为这些追逐希望、追逐梦想的徒劳努力而感动,一个设计上的瑕疵和故障,并不影 响伟大的幽默和审美。 的确,“没有研究过植物学的人很难相信,令我们赏心悦目的这一片绿色中蕴 藏着多少发明”。也不会相信,“每种花都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设备和自己获得 并加以运用的经验”。因为,总是习惯于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类,已经发明了大量各 种奇巧的机械设备,很易于藐视植物的杰作。可是,梅特林克提醒我们,尽管人类 的力学天才已经显示出它的威力和潜能,但我们的才华毕竟是从昨天才开始的,而 植物的力学则已经发挥了无数世纪的作用,“当花儿最初出现在地球上时,它的面 前并没有任何可以效法的模式”,它的一切法则和求生方式,必须从自己的精神那 里索取。在它们如此早熟的智慧面前,在它们如此丰富的精神面前,我们必须采取 更为谦卑的态度,才切合真正的事实。 欧洲著名诗人里尔克谈起梅特林克的《卑微者的财宝》一书时,情不自禁地感 叹:“他既热爱这生命的美丽,也同样热爱它的恐怖,他谈起它的奇迹来就好像在 说现实。从前从未有人用这样简单的、如同儿童和少女说的话谈论过伟大的奥秘, 我也从未见到过一本包含了如此深沉的沉默、如此多的寂寞、顺从和宁静,并且如 此帝王般高贵地远离一切喧嚣。”他接着评价:“这是一本忧心忡忡的书。”我们 对梅特林克谈论植物和动物的所有书籍,都可以做出同样评价,他的忧心忡忡表现 在各个方面,而且,这种忧心忡忡乃是站在空中俯瞰才获得的深切感受,他越是观 察到更多的事实,就越是如此,他越是思考更多的问题,就越是如此,他也越是联 想到我们所有的一切,就越是忧心忡忡、不能自己。 以至于梅特林克在其《十二支歌谣》中说:“每当我们探究到最后一层界面, 我们就死去,这便是我们的存在,它的虚无、死亡与徒劳的最终真相只不过是为我 们现在所有的学识画上句号”。还说,“在我们承认这真相不容改变之前。我们还 必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以全部的热情努力去驱除这无知,并想尽一切办法去弄清一 个问题:是否找寻到光明”。实际上,梅特林克是一个典型的怀疑主义者,否则, 他就不会竭尽心力去观察事物,也不会反复思考其他事物与我们隐隐约约的或是直 接的联系线索。当然,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因而时刻为我们寻找活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