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诗人显然更易于理解另一个诗人。当然,他们必须是杰出的诗人,才会互 相发出会心的一笑,才会面对彼此的作品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当梅特林克依凭自己 的直觉感到:“在自然之谜未被重大的科学发现解开前。”“或者,在来自另一个 世界,也许是一个更古老、更智慧的星球的信息最终为我们揭示生活的目标与目的 之前,我们只不过是偶尔间一闪即逝的微光,在冷漠的黑夜漫无目的,黑夜随时能 够将我们熄灭。”里尔克则立即感慨:我们的“这种生活”太渺小了,“犹如它所 属的白昼,犹如它所依赖的偶然,犹如逝掉了无痕迹的时光”。可谓同声相应。当 梅特林克通过观察蜜蜂的集体活动,意识到世界具有某种目的性,我们同样有一个 伟大的共同的任务时,里尔克兴奋地捧起了这本《蜜蜂的生活》。他感慨万千,赞 叹梅特林克的耐心和细心:“他几十年来透过蜂箱的玻璃罩观察另一个世界的运动, 这个世界的基本思想与藏在我们生命深处的真同样神秘,同样未知。”一个伟大的 诗人,不可能征服世界,也不可能征服庸俗的生活,但他可以首先征服另一个伟大 的诗人。那么,杰出的诗人总是具有双重身份:征服者和被征服者。 里尔克似乎也从梅特林克的揭示中得到了某些东西。他开始相信,就像在蜜蜂 的生活中具有“蜂巢的精神”一样,也许我们也具有“大地的精神”。就像小蜜蜂 的工作永远属于高尚的未来,我们何尝不是如此?我们也同样一直为一个“比我们 的时代更幸福、更成熟的未来而工作”。里尔克以诗人的热情抒发自己的感情,也 指出之所以如此的原因:“灵魂将越来越穿透理性与热情的黑暗,正是它们将我们 分割开,在灵魂的光照下,我们将更好地相互理解和帮助。随着灵魂的出现,我们 组成了一个深刻而庞大的共同体,没有人被排除在外,它必会像蜂箱的精神统领蜂 巢一样统领我们,因此也许人们以后会谈到大地的精神。它协统一切,对如今相互 对立、相互抵消的力加以整顿”。诗人在梅特林克的启示下开始了对未来的一系列 美好的想象。这是一种多么和谐的未来,似乎充满了诱人的气息。 事实上,人类并不会向往蜜蜂的生活,尽管在目的性上具有某种相似之处,我 们仍然不希望自己完全陷入一个充满专制、分工严密、毫无个体自由空间的共同体 中。相对论的发明者、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对这一点做了深刻的论述,在《论教 育》一文中,他说:学校“应该在青年人身上培养有益于公共福利的品质和能力”。 这是他对共同体价值的认同。他接着说:“单这并不意味着消灭个性,把个人仅仅 作为蜜蜂或蚂蚁那样的社会工具。因为由一个没有个人独创性和个人目标的标准化 的个人所组成的社会,将是毫无发展可能的、可怜的社会。”那就意味着,即使这 样的社会能够为人们提供最好的福利、最多的物质富裕以及最多的幸福,也注定不 值得我们去追求。 实际上,这与梅特林克的思想不谋而合。面对一个蜜蜂的独立王国,一个植物 的神秘世界,以及花的非凡追求的智慧,梅特林克只是赞叹大自然的周全、精密和 神妙,也反省着人类的苍白、自大狂式的傲慢和智慧低下,同时也用自由的准则对 一个昆虫国度的专制意志进行了批判和挑剔。只不过,梅特林克因此获得某种新的 信仰,他承认自己身上有着被支配的痕迹,我们仍然是自然意志的执行者,我们仅 仅采用了与其他物种不同的方式而已。或者说,这个世界的多样性可能是最高者实 验的结晶。爱因斯坦仅仅作为一个科学家对社会做出有益的建议,他的思想更多地 具有科学的严谨性。梅特林克则是一个在科学边缘上游弋的、具有观察自然的良好 习惯的文学家,他有更多文学的想象和神秘的推理。他只是在科学能够提供的材料 中寻找想象的养料,刨掘深埋于现象之中的大自然的密示。 文学家的大自然是人眼中的大自然,是人的大自然,它不仅意味着人的寄生环 境,还意味着人的思考对象,并且还是人反观自我的光洁明亮的镜面,其中描绘着 我们自己的肖像。这是我们必须经常擦拭它的原因。另外,大自然也是我们情感寄 托的基点之一。我们的人性要求自己必须将它和我们视若一体。这让我们想到了著 名文学家、昆虫学家法布尔的《童年杂忆》一文中的一些细节。一次,充满好奇心 的童年的法布尔在从一个大石片下面发现了一个用绒絮和细稻草构筑的鸟巢。他看 到了鸟巢里的五六个鸟蛋,这时,鸟巢的主人——鸟儿在周围焦急地不断从一块石 头飞到另一块石头上。过了几天他从中取走了一只鸟蛋。不巧遇到了一位教士,引 来了一连串盘问。教士这样告诉他:“你可不能这样做。你不能把一只小鸟从它们 母亲身边夺走。你要尊重一个无辜的家庭。你应该让仁慈上帝的那些鸟儿长大,让 它们从窝里飞走。它们是田野的快乐,它们能清除地里的害虫。” 我们不能得出结论,说梅特林克也有类似的童年经历,但是,可以肯定,梅特 林克一定具有和法布尔一样的对大自然的尊重和怜悯之情。这是从人的孩童时代就 产生的高尚情感,也可能出自文明教化的结果。梅特林克为什么这样写作?这可能 取决于他个人的独特的成长环境和神秘天赋。这一点,我们无意去刻意追寻。也许, 法布尔的个人经验可以作为参照。他回忆往事,感慨地说:“好奇心重新出现,把 我们从无意识的模糊状态中分离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时刻。”他又说,“往 事好比是一种雏鸟,它们已被生活的荆棘剐掉羽毛,但是一经提示,它们就回到了 我的记忆当中。”他将这样的往事分为三类,一类往事虽然逃脱了荆棘丛,但已经 疼得直摇脑袋,另一类往事则不会再回来了,还有一类总是保持着清晰的、生动的 形象。他总结说:“最富生气的是那些发生最早的事情。儿童记忆的那层软蜡膜, 在这些事情那里已经转化成了难以损毁的青铜壳。” 为了说明自己的写作动机,法布尔还用了一个寓言式的譬喻:“暮色降临,樵 夫赶紧把最后几束柴捆拢起来。和樵夫一样,我这位身在学问森林中的砍柴人,当 生命暮色降临的时候,曾想过把自己的大柴捆整理一番。”梅特林克可能怀着同样 的写作动机,但是他不是简单整理自己的知识,不。他不满足于这样。知识如果不 能转化为思想,知识就毫无用处。就像图书不是用来阅读和理解。它就毫无意义一 样。他不是在暮色降临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内心储存的东西,而是从一开始就为思 考问题做好准备。从这一意义上,我们借用梅特林克《蜜蜂的生活》中的章节标题, 将这个独特的作家命名为“年轻的蜂王”,可能更为合适。当忙碌的工蜂忙于飞到 很远的地方采蜜的时候,它深知自己的重大责任。就像蜂王生来就注定成为蜂王一 样,梅特林克从观察蜜蜂开始,就拥有了一个独特文学家的特殊身份。 梅特林克是这样描绘一个年轻的蜂王的:“它没有劳动所需要的任何一种工具, 既没有分泌蜜蜡的蜡腺,也没有采集花粉的篮子。同样,它也没有我们认为蜜蜂天 生具有的任何一种习惯和品质。它没有观看太阳的渴望,也没有在空中游泳的需要。 它直到死都不会去访问任何一朵花。它的一生在黑暗中,在蜂房里,在对于它必须 视察的摇篮的不断寻找中度过。然而,只有它知道爱情的激动。它无法确定自己一 生中是否能够两度见到阳光。”梅特林克借用一个蜂王的生活,描绘了自己。这样 的生活注定是寂寞的、悲哀的、绝望的,然而,一切重大的责任,一切高贵的理想 以及一切伟大的思想,正是被这样的生活所承担。美好事物的中心往往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