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是一个萧瑟肃杀的秋天,百花凋零,众芳摇落。天色阴下来,天空响起了一 声炸雷,大雨倾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大地。这是1916年10月31日,象征着一 种繁华的消逝并预示着一个更加残酷的未来。 果然,一条消息让海内外震惊,甚至无法接受:黄兴去世了,死在上海福开森 路的寓所,年仅42岁。医生说,是大口大口地吐血而亡。史料记载,早在南京临时 政府时期,黄兴已患有胃出血症。旅美期间,又曾大出血。由于操劳太多,元气已 溃。后来肝部又见肿大,病情急剧恶化,“不可复救”。 这是一个战士的死法,不像一个书生的死法。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古逢秋悲寂寞,这是个多事之秋。黄兴死了,犹如巨 星陨落,国民党内再也找不到一个与孙中山并称的领袖。从此有多少怀着报国之志 的英雄,在这沙场点兵的季节,因报国无门而抚剑沉吟,仰天悲叹? 九十年后的今天,我到长沙岳麓山黄兴墓庐凭吊。岁月沧沧,我对着的是万顷 松涛,一座孤坟。物是人非,只有黄兴的英名常在。我想起了九十年前那场隆重的 国葬。国民党要人来了,朝野名流来了,党派领袖来了,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绵 延数里,缓缓而行。在这送葬队伍里,站出了湖南一师的青年学生毛泽东。江山折 腰,毛泽东早就萌生了拳拳报国治世之心。他追念黄兴,说:“湖南有黄克强,中 国乃有实行的革命家。”黄兴的四十二年,是永恒的岁月。改写华夏历史的人,历 史将永远记住他。 黄兴留下了一份遗嘱。临终之际,他牵着革命党人李根源的手,气喘吁吁,一 字一句地说:“国会应注意立法,法立而政治有依据;只问政治,则政治愈纷乱而 不可收拾。” 这是他的政治交代,死亡的恐惧无法摧毁他高山深海般的信念。当众多的革命 党人还在单纯地追求“排满”“反清”时,黄兴已从西方资产阶级理论武库中借鉴 民主共和的思想了。他多次写文章,多次发表演说,他指出封建主义政治与资本主 义民主政治的根本分野,在于是人治还是法治。这是他的英明和远见卓识。在他以 后的好几十年,人们为此迷茫、困惑,欲罢不能。我想,百年千载之下,黄兴的问 题仍将撞击无数人心,因为他的问题属于我们大家,属于时代、民族乃至全人类。 秋天是被剥夺了快乐的季节。黄兴死了,一地如雪清辉,耳边箫声欲碎。蔡锷 是在日本东京医院的病床知道这个噩耗的,他知道,民国时代再也找不到一呼百应 的统帅了,再也不会有寒光闪闪的亮剑了。他想起黄兴与他策划的讨袁护国战争, 那是一场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今却是“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依栏杆。”蔡锷含泪写了祭文,又写挽联:“以勇健开国,而宁 静持身,贯彻实行,是能创作一生者;曾送我海上,忽哭公天涯,惊起挥泪,难为 卧病九州人。” 八天后,蔡锷因悲伤过度,溘然离世,年仅34岁。不及旬日,危难的祖国顿失 二擎天柱。他们都很年轻,可人生短暂得就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经不起日光照耀。 黄兴死了,对于他的家人子女是绝了心念,从此生死两茫茫。父亲留给子女的, 是一些账单,是一笔债务,是一句遗言:“为天下苍生哭。”原先,黄兴的父亲留 给儿子的是几百亩田产,可黄兴将田产全部卖掉,将白花花的银两去筹了军火,闹 了革命。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国家和民族,家里的积蓄又算什么?现在,已是家徒四 壁,只剩下用过的毛笔和指挥刀了。黄一欧将父亲的笔和刀锁进墓庐。他知道,这 是父亲的最爱。让它去陪伴父亲吧,要不父亲会孤独的。上马杀贼,下马读书,是 黄兴的生命过程。我曾见过一幅画,是孔子见老子图像,老子谈的是懂得自然而然 道理的人;孟子所谈的是顶天立地的讲道德的人,有浩然之气的人;荀子所讲的是 有实践经验的人;《易经》里面讲的是发展的人,自强不息的人。而我想,黄兴是 个大写的人。我还想,黄一欧当时肯定想到了这幅画像,因为他父亲留下的精神遗 产是沉甸甸的。是最珍贵的。还有他的信念、希望、意志和梦想,还有春风、细雨, 皎洁的月华和灿烂的星辉……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1916年,是民国划时代的一年。这一年,就国史 来说,袁世凯死后,军阀割据,争雄几十年,到1927年,才有大致一统的局面。 这是历史的遗憾。 断肠声里忆平生,惊人事业随流水。在黄兴的墓庐低回顾盼,我不忍离去。本 来,我不曾想去触摸那段历史,不想去走进黄兴的院落。那是一个不幸的时代,有 血泪,有混乱,有悲号。可走进那段往事,内心欢畅起来,竟感慨动荡中孕育了黄 兴这样的人物,闭塞的乡村走出了黄兴这样的铁血男儿。这是时代的幸运。书生报 国,终生为业。我渴望把时空和历史永远地定格,我害怕失去黄兴和那个时代带给 我的巨大精神力量,害怕失去那份激情和勇气。我甚至不敢回到现实,回到安逸的 时代。滚滚红尘,带给人们更多的是无所适从,是忙忙碌碌,是平庸和痛苦。 这地方有些寂静,只有我,只有光辉的墓碑,念想的力量瞬间可抵达白发苍苍 的彼岸。我想大声问问,读书人啊,还有万丈雄心吗?拿什么来报效我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