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亲原非如此。 母亲姓魏,名都巧。都说母亲和她的名字一样心灵手巧。母亲年轻时有三样非 常自豪的经历和本领,农闲时偶尔讲给我们听。 “缝衣绣花,纳鞋垫,外村的女伴们都跟我学啊!”母亲有一手好针线。 “那时候有自行车的很少,会骑自行车的女娃娃更少,呵呵……”母亲还会骑 自行车。 “以前我也能看报纸噢!”母亲完小毕业。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总是笑得特别开心。我看过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是那 种用颜料着色的彩照,照片上的母亲纯纯地笑着,很漂亮,花季年龄,两只小辫, 红色花布棉衣,鲜艳,灿烂,阳光。我似乎看到朝阳下十五六岁的母亲骑着自行车 行走在山路上,霞色阳光映照着红扑扑的脸庞,红色的棉衣像一团火在山间跳跃; 我似乎看到一群少女围在母亲身旁,看她针飞线舞,蝶依花恋……我能感受到集结 在母亲身上的所有年轻时的优越和他人羡慕的目光。 母亲的好针线养育了六个儿女。姐,哥,我,弟,表姐,表弟。表姐和表弟是 姨家的孩子,姨自小严重小儿麻痹,表姐和表弟是妈妈养大的。六个孩子,加上四 个大人,经年春秋,吃饭穿衣,母亲一手料理。记忆中,母亲总是坐在织布机上, 身子往后一仰,右手把梭子从右边穿到左边,左手接住梭子的同时,身子往前倾, 右手同时拉下织布板,如此反复,干脆利落,经纬相融。“咣,咣咣”有规律的机 杼声和屋内灶台上“吐吐吐”的蒸馒头白汽,充盈着整个房间,也充盈着刚刚下学 回来孩子们的心间,那份温暖,那份浓浓的馍香,永远甜蜜在我的记忆中。高高的 织布机架上一寸一寸的粗棉布像小孩子的日月一般一天天慢慢垂下来,自然叠合, 好像是希望的叠合。之后,大火烧大锅,下颜料,腾腾蒸汽四溢,母亲站在大锅边, 把衣袖齐腋撸起,两手努力抓住布料高高拎起,又摁下去,实在累了,用一根木棍 替代。很快,院子就晾满了蓝色的布,形成一条条布巷,我们就在蓝色的布巷中追 逐嬉戏,蓝色的天,蓝色的布,蓝色的笑声在院落里融汇。再到后来,母亲就盘腿 坐在炕上,身边一个笸箩,针线顶针剪刀齐备,针在母亲的头发上抿着,线在母亲 的手中穿梭着,一针一线变成了我们身上的衣服,尤其是冬季,一家十口,所有的 棉衣棉裤棉鞋棉袜,一人一个包袱,一摞摞堆满了热炕。试衣的时候,我们小孩子 一个个站好,穿上新衣,母亲一个个上下左右前后端详着,抻一抻,拽一拽,厚厚 的棉衣,暖暖的感觉,这是母亲最高兴的日子。只是在那样贫瘠的岁月里,母亲的 一手好针线没有了绣花点缀的浪漫,唯多了赶活缝衣的匆忙。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读报,可能读报只是母亲曾经识字的一种象征而已。 母亲骑自行车我却是见过的,但只是一阵子。那时候奶奶病了,一兜子一兜子 的药和各种偏方吃下去,未见好转。父亲和母亲毅然决然放下一切事情,全力给奶 奶治病,家里有一辆自行车,父亲又修好了一台废弃的自行车,给两辆自行车的尾 座上加上木板,母亲在木板上做了棉花套,父亲和母亲就一人一台自行车背上干粮 带着奶奶四处寻医求药,父亲累了,母亲带,母亲累了,父亲带,实在骑不动了就 推着走。无论多远,只要能够打听到,都去。医院的大夫、民间的土医、施符弄神 的法士,能够找的都找了,每次回来都是一身泥土一身累,直到最后奶奶病情恶化, 无法再坐自行车。当年的中秋,奶奶过世。那辆母亲用过的自行车如今废弃在老屋 的角落里,斜躺着,锈迹斑斑。 母亲陪着奶奶、爷爷和父亲各自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在奶奶、爷爷和父亲最 后的日子里,母亲没有离开过他们一步,奶奶、爷爷和父亲都是在母亲的怀里安然 辞世的。如今,偌大老屋空落落就只有母亲一人了。 十二年前的腊月十一,定下来五天后为我举办婚礼,当天晚上,父亲就永远离 开了我们。那一天。我成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按当地习俗,父亲下葬前先得办 理我的婚事。那天正好是爸爸五十八岁生日,天气晴朗得可以洗心,红红的太阳照 着红红的喜字。我拉着我的新娘子的手,默默从正房前走过。正房里安放着爸爸的 灵柩,灵柩上铺盖着一张硕大殷红的绸单,是那样的耀眼、鲜亮,在悠扬的婚礼进 行曲中,我回过头去,看见矮小的哥哥扶着哭干了泪的妈妈就站在通红的灵柩之侧, 脸上挂着一丝无法注释的微笑。我们进洞房的瞬间,母亲跪倒在父亲灵前,哭说了 一句话,“娃成人了!” 母亲太累了,老人走了,老伴走了,母亲的生命之重心失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