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雪依然下,越来越大,我辗转难眠。凌晨三时,我侧身,母亲睡得很香, 很踏实。仔细看着母亲,母亲老了,我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地端详过母亲,母亲的每 一根白发每一道皱纹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熟悉而陌生。我不知道,儿子不在她身边 的日子,她也睡得这样踏实香甜吗? 母亲?不,我看到的是妈妈! 不知何时,妈妈的称呼变成了母亲,从妈妈到母亲的过渡是那样的自然,没有 痕迹,这种自然无痕的原因是我长大了,成熟了,还是母亲确实老了。或许两者都 有,两者同步。像秋之树,果实熟了,叶子就该落了。 与同事谈起老人的时候,我总是说,母亲如何如何;给别人介绍的时候,我会 说,这是我母亲;写文章的时候,下笔亦为母亲,母亲的称呼是那样的客观,那样 的理性,那样的程序化,表面化。母亲存在于我冷静礼貌的介绍辞中,应酬语中, 母亲的称呼是我稳健中年的招牌和象征。 我离妈妈越来越远。妈妈是孩子委屈时所有的倾诉语,是童年庇护的绿荫树, 妈妈是冬日里热热的暖怀,是上学离家牵绊的目光。妈妈和母亲应该是相融的,面 对母亲,呼之“妈妈”,面对他人,称之“母亲”。但现在,对于我,妈妈和母亲 却成了距离,妈妈的称呼更多地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的称呼却更多地存在于 具体生活的现实中;客观的母亲我时常挂在嘴边,亲心的妈妈却很久没有叫出口了, 我离妈妈的称呼越来越远,离妈妈也越来越远。这距离,足以涵纳生我养我之长远, 这距离,承载着妈妈毕生茹苦含辛的沉重年轮,这距离。敲击着我漠然失血的心魄 和灵魂,这距离,儿子一步一叩首也永无尽头…… 妈妈不在我的生活里,这是我的错。 我愧对妈妈。忙来忙去,寒往暑来,我总是在所谓的忙碌中假设和假想,想着 妈妈一定很健康,一定很快乐。那些挤不出的时间里,妈妈的头发白了,步履蹒跚 了,牙掉了,多了拐杖,多了孤独,多了无助。所谓的忙,不过是很大成分上的借 口和吝啬而已。 我愧对妈妈。妈妈的生日是哪一天,我不知道,妈妈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妈妈 年龄多大了,我说不准,只知道年事已高;妈妈喜欢吃什么,我没有印象。对于妈 妈,我了解太少,我不知道记住这些数字能够有多大的作用,但我知道,连起码的 关心我都没做到。 我愧对妈妈,曾经四五年没有回家扫墓,竟然找不到父亲的坟茔,而如今,我 却几乎认不出我的妈妈。妈妈老了,属于妈妈的日子一天天退减,吃饭,穿衣,你 几乎可以用数字来计算属于妈妈的一切生活内容,我却让妈妈睡沙发,让妈妈成了 疯子般的模样! 我想我可以有时间在夕阳下扶着母亲散步,走在路上,妈妈是我的骄傲,我是 妈妈的骄傲;我想,孝顺老人,更多的不过是在孝顺自己的良心。我可以对妈妈做 得更好,至少推门进家,我能看到妈妈的笑容,至少我的孩子在他的童年生活中多 了一份奶奶的温暖和记忆。妈妈在家,就是幸福。 平凡的妈妈,平凡的家,过平凡人的日子,做平凡人该做的事情。妈妈是我小 时候的依靠,现在,我要做妈妈的依靠。 我的妈妈,离不开拐杖,离不开花布包袱;我的妈妈,记忆力差,总是要给我 讲村里的事情,多半又是谁家老人去世了;我的妈妈,神智偶有不清,总是凌晨三 点钟起床,可就是这样的我的妈妈,是我的根。 不知何时,我睡着了,睡在梦里。 我梦见爸爸给妈妈扇旺了炉火,奶奶给妈妈做好了棉袜,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红彤彤的,像妈妈年轻时的脸庞,像旺盛的炉火。我梦见我的新房交工了,我给妈 妈准备了阳面房,我推开老屋的柴门,“妈,我来接你了,带上你的拐杖,你的包 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