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生生物学家斯格瑞伯微胖的身体懒懒地陷在躺椅里,月光正照在他微秃的头 顶上。他的眼光望着黑漆漆的丛林,但他的耳朵却收集着来自周围的动静。小路如 带,直接延展入丛林中,林边是一片茂盛的草地。沿着小路插着一排栅栏,显示出 人类领地的范围。 “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什么。”斯格瑞伯轻轻地回答。这位野生生物学家的眉头紧皱,眼睛眯成 了一条线。虽然他的人还在躺椅里,但他身上的肌肉却已绷紧。他全身上下都显出 了紧张的信号。 忽然,他一下子从躺椅中弹起。躺椅被他的反作用力弄得摇晃不停。一道黑线 正穿过白色的小路。他像一只迅捷的灵猫一样扑了过去。 “是一条该死的赤练蛇。”他抓住了那条黑线的头,螨跚着向栅栏门走去, “这已经是它第二次逃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嘎吱”一声,又陷在躺椅里。 我好奇地发问。 “你在那条赤练蛇过小路之前就发现它了吗?” “当然没有。”生物学家回答,“我只是觉得情况不大对劲。其实很简单。当 赤练蛇逃走的时候,它引起了一瞬间的沉寂。许多不该沉寂的声音在同一时间沉寂 了。现在,请你仔细听一听。” 从兽室内传出一种奇异的嗡嗡声。声音的节奏很神秘,仿佛整个周围的丛林都 在倾听。这是生物学家所关养的动物发出的响声。长臂猿的呵欠声,灵猫的呼嚕? “它们现在好多了。”生物学家自言自语,“它们刚才都安静下来。” “但刚才它们怎么知道那条赤练蛇逃跑呢?”我问。“那条赤练蛇又没有发出 声响,周围又那么黑。” 生物学家笑了。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他的眼中一定很幼稚,因为他是一种成人 对孩子的笑容。 “怎么知道的?”他重复道,“我的朋友,长臂猿可以从自己的血液流动中本 能地感觉到这一点。它轻轻地呼唤,让消息在笼子中一点点传开。黑暗对习惯夜行 的生物来说毫无阻碍。它们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是眼睛,每一个毛孔和细胞都在向 它们传递外界的信息。它们必须有这种能力。我感到了它们声音的变化,意识到一 定发生了什么。我正在口味年轻时的一场橄榄球赛,但我马上清醒过来。黑猴最聪 明,它的叫声变化最微妙。赤练蛇可能爬到任何的位置,如果我不听它们的动静, 很难判断蛇在什么地方出现。” 我不禁对这位生物学家肃然起敬,但我心中的疑问却始终没有消失。我回头看 了看一排排兽室,心中总是不舒服,周围的丛林中,风摇枝叶,各种植物摇摆不停, 各种野兽的嚎叫,爬虫的嘶鸣,昆虫的鸣叫,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我不禁为之轻 轻一颤。虽然我恐惧丛林里的危险,但我知道那里是自由的世界。 “可是,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残酷?”我试探着问。 生物学家嘿然而笑。我一言不发,等着他的回答。丛林的植物摇摆不定。 “这并不残酷。”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你看丛林里,所有动物得互相捕食。” 他的手指向黑漆漆的丛林里,“那里的生存条件非常危险。而我这里关养的动物既 安全又食物充足。你难道刚才没有听到那些动物在赤练蛇逃出笼子时是多么惊恐吗? 那个黑猴刚生了个小猴,所以她最为害怕。那些老幼病残的生物在丛林中是很难生 存下去的。我到这里五年了——真好似五十年一般。前一次,我在爱了堡的动物园 里还见到了一只我五年前捕获的灰尾猴,它只有一只耳朵。如果它继续生活在丛林 里,是否能活五年呢?我不知道。” 兽室的声音不断传来,仿佛整个丛林都在倾听。 “不。如果正确地对待动物,捕获本身并不是件坏事。”生物学家继续说, “你说它们哪一方面没有被善待呢?” 我无法可说。我无法找出支持我的话的证据。斯格瑞伯的动物都有充足的食物, 它们生命安全,小黑猴还能不被赤练蛇侵袭。 生物学家使劲吸着烟,一言不发。我们沉默了几分钟,他的眼睛紧盯着丛林, 仿佛陷入回忆。 “动物学家对待他们的动物要比人类社会对待人类自己好得多。”他轻轻地说, “搞生物的人总是对动物很友善,我还没见过哪个人对动物不好。” 他忽然停下来,使劲咳了两声,喉头在上下移动。记忆中恐惧的回忆让他很不 舒服。 “我说错了。”他快速更正,“我认识一个对动物不好的人。夜还未深,时间 尚早。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第一次到亚 马逊河来,同行的还有福伯格。我所说的那个人叫菜森——皮尔·莱森——他也只 是个所谓的生物学家,我是说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一点也不。他总是想着该 如何挣钱,这样的人是不配被称为生物学家的。野生生物学需要人投入心灵、灵魂 和思想。所以我说他是所谓的生物学家。抱怨和不满充斥了他的心灵,在工作中是 不应有这些情绪的。一点也不应该,我的朋友。 “一天,我沿河而下到莱森的营地。他拿出一张巴黎的报纸给我看。他笑得很 开心,很兴奋,只有充满贪欲的人才会笑得那样兴奋。 “你觉得这东西怎么样?”他问我。 “我读了那张报纸,看见上面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只猩猩,取了一个人的名字, 像你我一样,有名还有姓。它坐在一张椅子上,抽着雪茄,右手拿着一只羽毛笔, 装模作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我感到很厌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用动物赚钱。我 把报纸还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怎么样”他打着响指说,“我问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我对此不感兴趣。你真是个老顽固”他叫道,这猴子可 以在皇家剧院一周挣二百镑,简直是它主人的摇钱树。 “这与我无关”我说,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噢,上帝!”他嘲笑道,你难道想在这连人影都没有的丛林里呆上一辈子? 直到死在这里喂了野狗和鳄鱼?我可不想这样。 我有我的理想,斯格瑞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当时并没有打断他。我有 我的理想,他继续说,我不想做鳄鱼食,我想死在巴黎。我想死在漂亮女人的怀抱 里,想在死之前好好地享受生活。 我为什么就不能享受那么多的女人和美酒?“但这对你有什么用呢?”我指着 报纸上的照片问他。 “有什么用?”他尖叫,“有什么用?你真是个大傻瓜。我,皮尔·莱森,也 要训练出这样一只猩猩。把一只动物训练成人并没有好处。” 我说,“如果我是你,就决不干这种事。”我说这话的时候,莱森笑得前仰后 合,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倒在床上笑了几分钟。他是皮尔,莱森,是个 聪明透顶的人。像他这种人本不应该离开城市的,也不应学生物学。丛林里不适合 他们。丛林里的人应该是为了撰写研究报告而来的,莱森从来不写报告,他一直在 忙于幻想。“ 斯格瑞伯停了下来,在躺椅中向前欠欠身子,好像又在倾听什么。兽室里依旧 传来各种声音,我听得出微有变化,但却无法说清变化在何处。 斯格瑞伯轻轻站起来,走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