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一次旅途中午饭后的短暂休憩。 不很明亮的阳光有些暧昧地在地上跳跃,从曲窄的小巷里走出,脚下是一条土 石铺出的斜斜乡路,完全是漫不经心的随意一瞥,她便与它——一棵她从未见到过 的柿子树悠然相见了。是的,事后她曾无数次回想起当时相遇的情景,没有比悠然 这词义更准确更合适的了。 啊啊!她惊得旁若无人地呼出声来,为这棵结满了柿子的柿树。它生长在一个 普普通通农家小院的院正中,树不算太高,也说不上有多沧桑,但冠盖却大,整棵 树显得端庄挺拔,气宇不凡。离开地面的一截躯干仿佛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捏过般呈 S 状,上半部的弯弧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洞孔。按说柿树的表皮都很粗糙,有些地 方还会出现脱皮或开裂,而这棵柿树却十分光滑,它的树干在经历过一个S 形的弯 度后直直向上,平视看去,恰与主人家房屋大门的正中相对应。她想起了曾经听来 的有关宅院风水的一些说法,险些要喊出口来,却到底没有出声。她判断这棵柿树 的年龄也不小了,站在这里应该很有些时光,毫无疑问它肯定也经历过不少铭心刻 骨的事情,那个S 形的躯干和上面那一大一小的洞孔就是最好的见证,足可以泄露 出它成长的艰辛和生命的重负。然而,要紧的是,它能够不纠结于事情本身,毅然 顽强地去注重生命的本质,越过寻常意义上的苦乐祸福,透射出与命运抗争后的坦 然和从容,通脱与透彻。这正是它不同于任何一棵树的非凡之处。 主人不在,寂寂的院门紧锁着,却没有锁住它的光焰。也许它并不想让人注意 自己,更不想向别人讲述什么,尤其是如她这样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仅仅只一眼, 她却被它所深深吸引。她走的这条乡间小路既与这棵柿树所在的农家小院相邻又高 出许多,它被她一览无余、尽收眼底当然也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关键是满树就要成熟的那些柿子。这柿子既不是她熟悉的惊面儿、天星、小柿 儿、面疙瘩、艳果红,也不是司空见惯的水葫芦、黑底儿、牛心、老盖头……它是 什么品种的柿子呢?她从没有见过,更叫不出名字,但她确然为它的大以及非同寻 常的形状而惊讶、激动:每一个足有碗口般大,样子酷似“心”形,一个个饱满光 亮,无数颗心坠得树枝弯溜溜地低垂着,似乎都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秋风虽已摘 去了一些树叶,更多的尽管是绿中泛黄却依然钟情地坚守在枝头。每一片叶全都叶 面向上,是竖起的一只只耳朵吗?它们都听到了些什么呢?她紧走几步,以便离它 更近些,想趁机也闻听一点儿什么,可除了细微的风声外,始终没有别的声音。倒 是西北枝上一片扇子样大的叶子,孤零零地比别的叶子大且肥硕好几倍,让人生出 许多奇幻之思。望着这片大叶子那青葱的底部,殷红的叶尖,她暗自沉思,不知是 上天格外垂顾它,还是它使用了什么手段将原本属于别的叶片的雨露阳光暗中掠窃 归己有?似乎它已知道了她想的事情与它有关,先是摇头般地左右各转了两下,再 意味深长地款款摆动起来,那红红的叶尖一闪一闪的,触得她的心不由得发出轻微 温情的柔软之声。 整棵树上的树枝散乱而有序。每一根大枝上生出数条修长的小枝,真的是修长 啊,没有一处结节。所有小枝的梢头都灯笼般独独只挂一个柿子,看去,枝梢纵横 交织,分明是一座由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弧线形成的迷宫。最顶梢的那根大枝杈 上,鼓突出三个相连的大包,颇有点像疤痕,是它在某年某日因某事受杀伤至此? 还是在生长过程中因用力过猛使然?她不解地望着它,它还她以静静的愉悦,丝毫 不在乎她那惊讶的目光。也许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开口的,尤其是生命深层的痛。 她不知道它会不会有耐心去体味一下她心中的那些挂碍,那些牵绊,以及曾经遭受 的重创?不不,最好它还是不要知晓,世上有些事情无人知晓的时刻才最安全,树 亦如此。 我来迟了吗?她问它,它沉默不语。但她相信为着今日的相见,它已在这里等 她好些年了。不然,她今天怎么偏就赶在这个地方吃午饭?饭后又如何要到这儿来 随便走走?更重要的是和她同车而行的两位同伴先她之前已经来过这儿了,为什么 就没见到它?她深觉所有这一切都绝非巧合,是冥冥中什么人的有意安排。 这柿子叫什么名字?她问一位背着铁锨匆匆从身旁走过的老农。老农停下来看 看她,再看看柿树,还好,目光里盛满了宽厚善良。 是一棵神树呢,叫天心柿。人人都说它好吃,熟透的时候,里面是一包包的水, 沙甜沙甜的,比白糖还甜。老农用衣袖印了下眼睛告诉她,据说是在一次特大的洪 水过后,从上游冲到河边一棵树苗,树苗已被石头和浪涛击打得浑身是伤,但它的 根部却依然完好,两片绿叶也很坚挺地生长在上面。那家主人的祖人捡拾了它并将 其栽种在院内。知恩图报的它,第二年就结了一个碗样大的柿子,引得十里八乡的 人都来看稀罕。第三年结了五个,第四年结了七个,以后树越来越大,柿子就结得 越来越多了。以前,树还不太大的时候,村里有人数过数儿,年年结的柿子不管多 少都是单数儿,后来结了满树,就查不过来了,不过,大伙儿一直认为这棵树结的 柿子永远都是单数儿。老农说罢,远处飘来一朵云,停留在柿树的上空不动了,就 像是给柿子们盖上了温软洁白的棉被。 天心?天心!她忍不住大声惊呼着。老农感到莫名其妙,他不解地看了她一会 儿,然后默默地走开了,她却双目含泪,面前的柿树渐渐模糊成了一片橘红色的霞。 民间真是了不得,她想。这个名字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恐怕除此,没有任何字 眼可与之相比。她相信真的是老天爷或日上帝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化出这样一棵 树来,让它每天生出无数个红色的心来,它甚至知道此日此时有一个远方的游人偶 然至此,为这一片奇境而感动。 她这时很想从路上纵身一跃,跳到院里去摘下一个柿子,这并不费什么事儿, 而且,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会发现,她乘坐的车就在不远处停着,用不着久留, 她随时都可以逃掉的。就在她抬起脚准备向院子里跳去的刹那,忽然内心里像有什 么东西被抽走了,她赶忙又将脚放了下来。她顿然意识到,她不能随随便便就打破 一种格局,一种存在,甚至一种久已习惯了的清静与孤寂。尽管她十分爱它,但一 定要会爱,真爱。目下,它的整棵树连同树上的每一个柿子共同构成了一种完美, 而完美无论对任何事物都是一种难得的至境。不错,残缺也是一种美,但那美里毕 竟包含着无奈和遗憾。她不忍心破坏这完美,哪怕是一点点的改变也不要有。她只 是又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它,像要把它的模样永久地保存在生命里,然后,转过身去, 快步走向那辆等着她继续行路的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