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温和肥沃的关中,似乎沾满了风水的益处,不但奠定了周秦汉唐等朝代的基础, 还埋葬了这几个朝代里的七十多位帝王,在唐代以后,一直就有“南方的才子北方 的将,关中的黄土埋皇上”的说法。 唐昭陵(位于今陕西省礼泉县)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墓,它以九嵕山的主峰为 陵,地处泾河之阴、渭水之阳,南与秦岭遥相对望,山峰两侧沟壑纵横。 公元634 年的盛夏,长孙皇后陪同李世民去九成官(在今陕西省麟游县)消夏 避暑时,身染疾病。弥留之际,长孙皇后给李世民交代了她的后事:务必依山而葬, 不要另起坟丘,不用棺椁,所需器物,都用木、瓦制作,俭薄送终。李世民后来在 长孙皇后的碑文上说:“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嵕山 (在今陕西省礼泉县)为陵,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奸 盗息心,存没无累。”可是后来的情形并不是这样,从埋葬长孙皇后到埋葬李世民 的十三年时间里,昭陵的建造一直没有停止。按照《唐会要·议陵》的说法,昭陵 的玄宫建造在九嵕山主峰南坡的山腰上,“深七十五丈为元宫,缘山傍岩,架梁为 栈道,悬绝百仞,绕山二百三十步,始达元宫门,顶上亦起游殿。文德皇后即元官 后,有五重石门,其门外于双栈道上起舍。”后来,昭陵的周长超过六十公里,占 地面积达到三十万亩,陪葬着魏徵、徐懋功、程咬金等文臣武将和长乐公主、苇贵 妃、燕德妃等皇亲国戚等近二百人,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帝王陵园。 1999年7 月22日,礼泉县向成阳市报告:一个村民发现,燕德妃墓1990年5 月 的棚木被翻开了(1990年3 月该墓被盗,5 月昭陵博物馆进行清理时发现,该墓历 史上没有被盗掘过,墓道地面干净,墓壁没有霉交,墓壁上的壁画艳丽如初。考古 人员提取了留在墓道中的一百多件可移动器物和“大唐越国故太妃燕氏墓志铭”一 盒,对留在墓道壁上的壁画进行了照相、登录后,用几根木头棚住了燕德妃墓的盗 洞口,上面再用土和荒草覆盖后结束了这次清理工作)。博物馆派人由原来十四米 深的盗洞口下到墓道中检查,发现墓道壁上的十九幅壁画不翼而飞,作案者遗留在 现场的烘烤箱已经生锈,墓道中还发现了刨花、锯末、塑料纸、三合板、塑料绳等 作案工具。 报告逐级报了上去,国务院领导和省委书记都做出了专门批示。 1990年至1994年之间,李绍鹰由昭陵博物馆壁画库偷走了十四幅苇贵妃墓壁画 (该墓1990年被发掘),1994年年底案发至今,他已经在监狱里度过了五年半。五 年来,昭陵壁画案一直没有进入终审环节,李绍鹰知道公安部门一直在寻找那些东 西的下落。刚进来的时候,律师和检法机关还常常来找他进一步了解、核对当年案 情的一些细节。自己以前的有些关系偶尔也来看看他或者托熟人带个话过来。可是, 多年来一直没有人问起燕德妃墓壁画的事情,他心底里常常有一丝丝庆幸。 “李绍鹰出来!”一天,公安机关突然来提他。他下意识感到燕德妃墓壁画的 事情出来了。虽然这事已经过去了多年,可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弄出来的。一 回是死,两回还是死,他早都预测到了自己的结果。 1980年李绍鹰初中毕业,县上招工,他进了礼泉县烽火乡供销社吃上了商品粮, 那时候吃商品粮红得发紫,同班的一名女同学对他羡慕不已,一来二往,两个人关 系密切起来。后来,考上西安一所大学后又回到礼泉昭陵博物馆工作的这名同学嫁 给了他,婚后他们一直住在昭陵博物馆,生活过得马马虎虎。 到了90年代初期,供销社的光景慢慢黯淡下来,社会上一窝蜂流行下海经商的 风气,李绍鹰感到再在供销社干下去没有多大意思。而到底自已能弄啥?他心里没 底。思前想后,他开了一个小饭馆,饭馆的营生虽然很惨淡,可他在这里却结识了 很多社会上的闲人。就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袁栋琳。袁栋琳本来是一个游荡在关 中一带的文物贩子,常常寻思着弄些古董生意,并和广东一带的商人来往密切。李 绍鹰住在博物馆,偶尔能听到博物馆职工说一些与文物有关的话题。袁栋琳觉得让 李绍鹰弄一些真货不成问题。他们的关系很快密切起来了,成为两肋插刀的哥们儿。 1990年5 月燕德妃墓清理之后,袁栋琳从李绍鹰的口中得知,墓道中的壁画没 有揭取,还留在墓中,就悄悄拜托广东的商人寻找下家。 1991年春节刚过,托儿回话,买主要先看看货色。袁感到这事有些门道,就找 李商量能不能把燕德妃墓的壁画照片弄一套。那时候,李绍鹰很不满意自己的日子, 一想这事如果能弄成就翻身脱了贫。能行,他爽快地答应了袁栋琳。很快,李绍鹰 把由昭陵博物馆弄到的燕德妃墓壁画照片交给了袁栋琳。 袁栋琳再一次由西安到他小饭馆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 “喝酒!”袁栋琳一进门就喊。李绍鹰感到了袁的喜气,加上好久没有见面, 他吩咐厨子收拾了几个凉菜。几杯白酒下肚后,袁压低了声音,一五一十地给他说 了情况。在推杯换盏之间,盗窃燕德妃墓壁画的方案在他饭馆的酒桌子上立马变得 清晰明朗起来。 盗揭这批壁画麻烦是麻烦了一些,但是有买主等着要,是按需施盗,这远远比 把东西先弄到手里再伺机出手要靠得住,如果你手里有货而没弄出去,就等于一屁 股坐到了地雷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拉响了。 人有三年旺,李绍鹰感到老天睁开了眼睛,那天晚上他睡得很甜。 住在博物馆的几年里,他和大家已经熟透了,加上博物馆十几年来揭取过昭陵 几个陪葬墓的壁画,特别是1990年9 月揭取苇贵妃墓壁画的时候,他还到现场看过。 应当说他已经储备了一些揭取壁画的常识。 往后的几天里,他反复琢磨着心中的方案,他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他要确 保盗揭壁画的行动不出现一点点闪失。 他先后几次来过燕德妃墓踏勘。燕德妃墓的位置和地形有利有弊,远离山腰上 的公路,这有利于隐蔽不容易让别人发现,但却不利于撤退和运输。最为重要的是 因,为常年封闭,墓道中严重缺氧,弄不好长时间在墓道中停留就会造成人员窒息, 还有揭取壁画的工艺中有一个关键环节就是壁画干燥,空气稀薄不利于壁画干燥。 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眼看着将要下手的墓葬,他开始变得踌躇起来,他感到要 弄个事情不易。 真正最后让他下定决心、加快行动的是一群春燕。那时候,他担心盲目进入墓 道会有生命危险。突然,十几只欢喜的燕子划过他的头顶,匆匆忙忙地落脚在一条 模糊的电线上。他马上起身,看见似乎有几条隐约的电线把几个小山头串联起来。 他寻找过去,确实是电线,这股照明用的低压线弯曲着身子伸向了远处的东坪村。 他用脚步丈量了电线杆子和墓葬的距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他兴奋得差点跳 了起来。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山崖沟畔上油菜花的清香被九嵕山上的春风推涌过来,舒 服着人的心眼。虽然没有月亮,可灰色的公路还是方便地把一辆摩托车由南向北引 向九嵕山的深处。车上,李绍鹰带着他的哥们儿高某。摩托车吃力地拐过一个山包, 停在了路边,两人下了车。很快,山林吞噬了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扒开了去年盗洞口的棚木后,他们迅速地回去了。他们希望重新揭开的口子能 为墓道中输送必要的空气。 一个礼拜以后,他俩再次来到的时候,这道一年前的伤口已经为他们输送了足 够的氧气。把随身携带的软梯轻轻地放了下去后,他俩先后下到墓道里。墓道中瘳 人潮湿,霉变的味道依然呛人,可在汽灯的白光里,他们仍然从容地完成了十九幅 壁画尺寸的测量和记录,这将成为他们准备材料和工具的依据。 整个测量的过程是顺利的、有效的,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回家之后,李绍鹰开出了细致的备料单子,很有些掌勺炉头操持宴席的味道。 松木条、刨花、锯末、塑料纸、白纱布、黏合剂(陶瓷胶)、聚乙烯醇水、木 螺丝、三合板等都是揭取加固壁画必需的材料。烘烤箱、无烟木炭、毛刷子、刀子、 铁铲、钢锯条、螺丝刀、麻绳、竹篮、竹竿、电线、塑料壶、汽灯、鼓风机和风扇 等都是揭取壁画必需的工具。 整个揭取的过程绝不是一天两天,需要多长时间他们还不好预期。这也不可能 像上班下班那么矜持从容,一日三餐,足够的给养是应当准备的。 活弄完之后现场的清理和撤退还需要车辆,这也要提前备好。 备料的过程简单而快捷,李绍鹰和高某分头准备,九嵕山下的阡东镇上有他们 需要购买的全部东西。一周以后,一切置办停当。 这么说吧,盗窃古墓葬中的可移动器物要容易得多,只要你能找到墓并顺利地 把它弄开,基本上就能得手,这有点囊中探物的味道。而要盗窃墓道壁灰皮上的壁 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揭取壁画就实在是一个工序复杂的手艺活,弄不好壁 画要么揭不下来,要么就揭成了碎渣渣,你想想那是在灰皮上画的画啊,所以要成 功地揭取壁画是要花费很大的成本和时间的。 便于你理解盗掘壁画的不容易,我还是先说说他们揭取壁画的技艺和流程。 第一,先是仔细地查看壁画的表面,然后用软和的细毛刷子刷去画面上一千三, 百年的历史灰尘。 第二,依照每一幅壁画尺寸的大小,做了边框稍微比画面大一些的可以松紧活 动的木头框架。 第三,对表面不十分平整的壁画,进行了补槽和修整。 第四,为了保证壁画颜色的鲜艳和色泽,让原始颜料对灰皮土层有更好地渗透 和吸附,他们事先已经配制出了几种浓度不同的化学黏合剂。 第五,将渗透程度不同的黏合剂每一种分三遍轻轻滴渗涂刷在壁画的表面。这 是一个慢工细活,急不得,每一遍都要用无烟炭火烘烤干燥。这样一幅壁画光烘烤 的次数少说也要八九遍。 第六,壁画揭取以后总要被运输挪动,用力不匀也会被颠坏的,为了增强壁画 的抗拉强度,在完成以上工序后,要给壁画的表面涂刷聚乙烯醇水溶液,贴上比壁 画面稍大的纱布,再涂刷、再烘干,这样需要反复两到三次。 第七,由墙上把壁画揭取下来,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他们按画好的边线挖出 宽三四厘米,深七八厘米的凹槽,然后把做好的木箱框架嵌入凹槽中,给空隙和不 平整的地方衬垫上棉布、锯末、刨花、海绵等软物以后,拧紧木头框架上提前安装 的螺丝,把要揭取的壁画夹紧,并且让它均匀受力,把尺寸和木框相同的三合板, 用木螺丝钉在木框上。之后,用条铲或者锯条轻轻地把加固好的木框和墙壁剥离, 最后再用尺寸合适的三合板钉住背面。 一幅完整的壁画就这样被揭取下来了。 时间很快到了五月初,金黄吉祥的油菜花满山遍野,预示着今年的收获。 自从十几天前进入燕德妃墓以后,李绍鹰他们在墓道中的活干得从容仔细,不 但严格地按规程操作,还完全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壁画断裂和脱皮现象。待在墓道里 不见天日,只有在夜幕覆盖九嵕山以后,他们才出来短暂地呼吸一下山间的空气。 而二三十米开外就是燕德妃的棺椁遗骨,一生温良的燕德妃没有给他们制造任何麻 烦。 李绍鹰感到时间过去得很快,谢天谢地,上天保佑他一帆风顺。 用绳子在墓道中把加固好的壁画捆绑结实后,他们把东西一个一个由墓道中吊 了上来。 “共十九幅。” 李绍鹰让在外面接应的袁栋琳清点数字。浓重的夜色恰到好处地隐蔽了他们的 交货。 没错,正好是十九幅。 袁栋琳将来要把壁画打开给买主看,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取下壁画表面的纱布, 李绍鹰肯定是有法子的。 “咋弄?”袁栋琳问。 “有专门的药水。”李绍鹰回答,“不过一桶要五千块钱呢!” “五千就五千。”那时候,袁栋琳丝毫不会在乎钱的多少。 李绍鹰随后交给了袁栋琳一个装满无色液体的塑料壶,袁栋琳像得到宝贝一样 高兴。 事实上,后来确实是把这一壶无色液体刷在加固壁画的白布上,袁栋琳方便地 给买主揭开了壁画的面目。 袁栋琳当然没有太费口舌就拿到了全部货款。 后来,我见过一回李绍鹰,那是一个深秋的日子,是在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庭 上。 那时已经是燕德妃墓壁画被盗以后的六年半了,他的表情有些像淬过火的模具, 冷漠生硬,让人联想到历史的一些情节。 再后来,到了2000年的元月29日,第二天他们就要伏法了。袁栋琳和李绍鹰在 监所中最后一次说话。他们说起了已往的一些事情。 突然,李绍鹰问袁栋琳,“你后来咋把壁画上的白纱布弄下来了?” “用你的那一壶药水呀!” “哈哈,我给你说,那是我饭馆瓮里的一壶凉水。” “你真是黑吃黑、鬼打鬼,一壶凉水就弄走了我五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