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35 年(唐贞观九年)的农历五月,长安城太安宫里高大的屋脊没能为李渊抵 挡得住节气的炎热,他患上风疾。弥留之际他下了一道诏书:“陵园制度。务从简 约。”一个月后,风疾没留情面地淹没了他的性命。 当年农历十一月的庚寅日,渭北高原的风变得冷硬起来。猎猎幡旗引导着大唐 国葬的队伍北出长安,通过渭河。李世民依照东汉光武帝原陵的规格和形制,已经 在长安以北四十公里处的京兆三原(今陕西省三原县)徐木原上,为父皇修好了献 陵。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用渭北黄土堆积起来的覆斗形陵墓。长方形的陵园夯筑了 规整的城垣,四面开着神门。 李世民安排在神门外列置了一对石虎,一对华表(石望柱),一对石犀牛和几 对翁仲(石刻的文武官俑)等。“虎为山兽之君臣”,自己的先人一定要威震天下。 华表擎举着昂首挺胸、披鬣阔口的石狮子,意喻要把李唐王朝的气势传递下去。犀 牛灵敏祥瑞,可以佑护以后的日子。翁仲列陈在司马道,父亲身后的日子里,臣子 爱将也要像先前那样忠心侍君。不久,后人们又把李渊的近七十位功臣密戚陪葬献 陵。献陵开了以后唐陵立石和陪葬的风气。 献陵被盗贼的铁器刺探过多少回,历史的记载有些暧昧。可我们能够知道的是, 温韬翻腾渭北唐陵的时候,对陵园地面的石刻不屑一顾,那时候,他没有更好的办 法弄走那些一尊重达几吨甚至几十吨的石刻,也不知道庞大的石刻对自己有什么用 处。 新中国成立以后,人们开始惦记起唐代帝陵前的石刻。1959年在有关方面同意 后,陕西博物馆(今西安碑林博物馆)由献陵挪走一只石虎(身长2.5 米、高1.7 米、胸宽0.85米,重约20吨),第二年,又拉走了一只走动姿态的石犀牛(身长3.3 米、高2.1 米、宽1.2 米,重约30吨)。 1997年的春节前夕,到南方打工的民工潮回流北方。家住陕西省铜川市王石凹 煤矿的韩华民也由广州回到了陕西。山城铜川的年气像往年一样热烈。看着别人喜 气洋洋的样子,韩华民越发不满意自己,虽说到广州一家玉器厂找到了差事,可干 的是一些力气话,挣不了几个钱。看见别人大把大把地花钱,他心里不是滋味。 韩华民梦想着自己哪一天也能风光起来。他想起了在广州当老板的小舅子孙同 宾。孙同宾在自己姐夫的手下跑业务,和香港、澳门的玉器商人很熟悉。韩华民以 为自己并不比孙同宾缺胳膊少腿,为什么就要受苦受累呢。他注意观察孙同宾的交 往和处事,他感到孙同宾生意上很开窍,打通了不少门道。 他刻意往孙同宾身上贴,盼望孙同宾能帮他一把或者传授给他一些门道。对韩 华民来说,一个梦想着迅速发达的方案是在和孙同宾混熟之后产生的。 那时候,有人由河南把一枚石刻造像弄到了广州,托孙同宾出手。港商对古代 石刻的兴趣和慷慨是孙同宾没有想到的,成交的过程简捷顺利,香港商人亲自提货 而且现金交易。 “你不如回去弄些石刻过来。西安可是十三朝古都。”孙同宾给韩华民说。 一听到要做石刻生意,韩华民开始心里没底。他依稀记得多年前自己去乾陵 (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合葬墓,位于陕西乾县)玩过,乾陵有不少石刻,似乎有一 些还没有头。了。韩华民的记忆是准确的,时刻侍卫乾陵的第六十一个王宾很早就 丢失了头颅。 1997年的春节,韩华民是在矛盾与希望地揉搓中度过的,他一时想不出应由哪 儿下手。正月十五的爆竹声早早地叫醒了韩华民,踏着元宵节的晨曦,他要再去一 次乾陵,看看乾陵的石刻。竖立在司马道两边的石刻已经被岁月濡染成了褐色,有 的石人皱眉,有的微笑,有的忧愁,有的肃然。 那个时候,孙同宾也惦记着韩华民的行动。在韩华民返回的路上,孙同宾寻呼 了他三遍。 几天后,韩华民骑着一辆摩托车顺着西延公路(西安到延安)由铜川市南下, 三原县瓦头坡东边的一条乡路把他引向了唐朝的三个皇陵。 唐敬宗李湛的庄陵位于三原县陵前乡柴家窑村东南边大概250 米的地方,韩华 民来的时候,返青的麦地里有人在除草。他已经看见了田地里的石刻(庄陵的司马 道被村民耕种上了庄稼)。这两列翁仲大概高两米六七,间距最远不过150 米,脖 子粗有三十公分左右。 经过徐木乡桃沟村之后,韩华民来到了唐武宗李炎的端陵。端陵司马道两边有 三对翁仲,东边是持笏文官俑,西边是拄剑武将俑。 1996年2 月23日是农历正月初五的晚上,三原县徐木乡的四村八邻还沉浸在新 年的喜气里,桃沟村有人第二天走亲戚时看见两个石人头不见了。 韩华民也看见了那两个无头的石人,石人高近三米,不像乾陵的王宾像只有一 米五。他猜想着眼前的这两个头是咋样被弄下来的。 后来,他继续顺路向东,转悠到了徐木乡永合村的李渊献陵,看了看野地里的 石虎和石犀牛。 当天晚上,韩华民打电话给孙同宾汇报了自己的侦察情况。孙同宾安排他把那 些石人拍成照片拿到广州。几天之后,韩华民怀揣唐陵石刻的照片由西安踏上了南 下广州的列车。在广州水荫路上的一个饭店里,孙同宾给韩华民接风,那天晚上的 饭桌子上,他们分析了唐陵石刻的材质,孙同宾认为这些石刻基本上都是青石,硬 度小、比较脆,弄起来不是很难。在综合分析了徐木原上三个唐陵的地利形势和交 通路况后,孙同宾指示韩华民对庄陵下手。 四月中旬,韩华民从广州回到了铜川。 几天后,韩华民再一次来到了徐木原上。这回,他只到了庄陵。庄陵封土和地 畔的荒草已经让春风抚摸得嫩绿起来,六个高大的翁仲依旧眉眼清晰地挺立在田野。 一路向东,他到了自己的姨夫家,要姨夫帮忙给找一辆蹦蹦车,说自己要到三原县 的徐木乡、陵前乡收购一些土特产,三天后用车。 第二天,韩华民回到铜川市。在一个杂货铺里,韩华民顺利地买到了两双手套、 几只麻袋、一把撬杠和一个十八磅大锤。 5 月3 日下午,韩华民来到富平县(和三原县相邻)的时候,他姨夫已经把车 主涂庆民叫了过来。韩华民让他把油加满,说一等到那边的传呼,咱们就出发,末 了还给他二百元定金。涂庆民一看这人大方,连忙说油加好了,啥时候走都行。 晚上九点半,韩华民把涂庆民和他的蹦蹦车引向渭北的第一道土原上。这天是 农历三月二十七日,夜色隆重地包裹着庄陵。 十一点多到了庄陵,韩华民让涂庆民把车停在司马道上的地里时,涂庆民才感 到了不对劲。平时自己的把武还可以,现在他几乎把车挪不到东排(文官俑)最北 边的那个石刻跟前。 “别害怕,有我呢,事成之后重谢你。”韩华民感到了涂庆民的紧张,想尽快 稳住他。 很快涂庆民镇静下来,把车靠近了石刻的背部。 韩华民站到一米多高的车厢里时,发现自己比两米六七高的石人还稍高一点, 这样的位置恰到好处。 “咣、咣、咣……”戴上手套后,韩华民的十八磅大锤吃力地向石人的后脑勺 砸去。手被震得有些疼,还有火花飞溅出来。突然,韩华民似乎被闪了一下,身子 打了个趔趄。“咚”,石人的头重重地掉到了地下。韩华民喜出望外,赶忙跳下车。 涂庆民打开车后门,韩华民费力地把石俑头抱到了车上。随后涂庆民把车往南挪了 几十米到了第二个石人下。在把三个文官俑头砸下来之后,韩华民觉得累得很。要 弄司马道西边的武官俑了,他让涂庆民站到车上去砸,他想喘口气。涂庆民是紧张 的,怎么砸,石佣头依然纹丝不动,还有几锤子砸空了,差点把他由车上闪了下来。 还是自已弄吧,韩华民又一次鼓起吃奶的劲向第一个武官俑砸去…… 当把第二个武官俑头砸下来的时候,柴家窑村的公鸡已经开始叫鸣了。韩华民 匆忙收拾工具和涂庆民离开。 柴家窑村公鸡的鸣叫,保下了唐献陵司马道上最后一个武官俑的头颅。 天麻麻亮的时候,韩华民已经把货卸到了姨夫的家里。 5 月4 日一大早,柴家窑的村民发现石刻头丢了,案件迅速逐级报到了省上。 下午,省、市、县三级文化、公安部门的领导和有关方面的专家赶到现场。大 家一方面感到盗贼的猖獗,另一方面都在思索他们是怎样把这么高大粗壮的石刻头 像弄下来的。盗贼除了留在现场的脚印和车辙以外,没有留下任何作案工具。有人 说是在石刻的背部背上钢板,然后用千斤顶顶在石刻的头部硬顶下来的。有人说是 用锤子敲下来的。有人说作案的人数最少五人以上等等。 当天晚上,省上有关部门就把下午勘察的结果报告给主管省长。省长感到形势 的严峻,当即决定:7 日下午在三原县召开现场会议,全省各地市和三十六个文物 重点县区的公安局长、文化局长参加会议。 5 月7 日下午,近百辆轿车顺着乡路小心地开到了庄陵,柴家窑的村民什么时 候见过这阵势?当年大唐皇帝李湛下葬的场面也不如今天这般宏大,村中老小都涌 了过来。现场看完之后,会议是在三原县城召开。会议的气氛严肃冷峻,文化部门 和县上的介绍低沉凝重。公安部门的表态斩钉截铁。 最后是上级领导的讲话,讲到关键处省上领导的手指头敲得桌子噔噔噔地响起 来。 就在5 月7 日凌晨四点,韩华民已经把东西由富平县的姨夫家运到了西安火车 站附近的尚德门汽车站。那天是周三,恰好有西安开往广州的省际班车。把东西往 汽车的行李箱装好之后,韩华民悬了几天的心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胸口。汽车六点准 时出西安城,沿312 国道向东南方向驶去。 汽车一路上在陕南山区颠簸,下午驶出陕西,进入河南南阳。 让韩华民没有想到的是,省上领导在三原现场会上发脾气的那会儿,行驶在南 阳的长途汽车,被来回滚动的石刻头撞开了行李箱门,一枚俑头遗落在312 国道边。 那天下午,南阳磷肥厂的装卸工宋晓波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顺312 国道下 班回家。他发现路边有一个麻袋。前后左右没有人,谁会把一个系得好好的麻袋放 在路边?他好奇地停下来解开麻袋,一看里面是一个石人头。谁把一个石人头放在 这里呢?他看看,还是没有人。管他呢,还是先弄回家再说。 第二天上班,宋晓波把自己捡到石人头的事情给大伙说了,谁也没有以为他捡 到了什么好东西。 再说韩华民,两天后顺利地到达广州,孙同宾早早地前来接站。 韩华民的窝火是在卸行李的时候出现的,他发现少了一件东西却又不好和司机 理论,毕竟自己的事情不能让人知道,况且四件东西已经顺利地到了广州。 几天后,韩华民拿到了四万元的货款。他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呀,韩华民的 情绪像广州五月的气候一样火热起来,他盘算起以后的日子,他还要好好地逛一逛 祖国的大好河山。在给自己置办了像模像样的行头之后,韩华民一路北上。不能再 亏待自已的肚子了,他沿路品尝了各地的佳肴美食。不能再没有出息,他每夜都要 出入歌厅。回到陕西,已经是他离开广州一个月以后的事情。 庄陵石刻被盗案件的侦破工作神速而有效,韩华民、孙同宾等很快被抓捕了。 1997年12月7 日,成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在唐庄陵案发现场召开公判大会,赶来 看热闹的三原县、富平县群众多达几万人。第二天中午,中央电视台一套《新闻三 十分》口播了一条新闻:《陕西三原:唐庄陵石俑头盗窃主犯被判死刑》。 这条新闻被南阳磷肥厂厂长的爱人看了,她觉得似乎自己的老汉以前说过厂里 的职工捡拾到了一枚石人头。那会不会就是陕西的石刻头呢?她赶快给自己的丈夫 打电话说了新闻的内容。厂长觉得这是一件大事,立即找来了宋晓波,询问石刻头 的下落。知道石刻头还在宋晓波的家中后,厂长给南阳市公安指挥中心报告了情况。 1998年元月3 日,陕西省有关方面赶到河南辨认。一看,那正是韩华民遗落的 唐庄陵石刻。 随后,这枚翁仲头回到了陕西省三原县,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多次见过它。看 见它的时候,我总要想起独立于渭北旷野上的那五个无头翁仲,还不停地猜想已经 流失到境外的那四个翁仲头。 (文中盗墓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