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从来不相信“托梦”之说,但是那些天我常常希望梦见奶奶,当天夜里,我 被彻骨的寒冷冻醒——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今年是暖冬,我们的家是独立 取暖,一直保持着恒温,但是那天夜里出奇的冷,从心底里冒寒气,我浑身打着寒 战,丈夫紧紧地抱着我,但是无论如何,我的身体也暖不过来。 我这才知道伤心其实就是心寒。 第二天早上丈夫告诉我,他梦见了奶奶,他说:奶奶站在阳光下向他摆手,告 诉他说:“孩子,我到了,他们对我可好了,看,这是他们给我买的镯子……” 我忙问:“你看仔细了吗,是什么镯子?” “就是我给你买的那种翡翠,绿绿的……” ——这是奶奶在报“平安”吗? 当天姐姐从德国打来电话说她也梦见奶奶了,奶奶告诉她:“好多人都来看我, 都是多年不见的人,还有人给我寄钱寄东西……” 给妈妈打电话,居然她也梦见了奶奶。她说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还是比较年 轻时的样子……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为什么梦不见?奶奶,如果你地下有知,就来到我的 梦里吧!这是我能见你的唯一途径! 父亲也没有梦见。我们一天一天地等待。 我突然感到,这样的期待,居然也是幸福的一种形式——就像等待即将到来的 重逢,希望就在眼前。 我祈祷上天。 后来,连续将近半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梦见奶奶,有时模糊,有时栩栩如生 得不容质疑,我每天都在盼望,盼望夜晚的来临,我和奶奶有个约会一夜阑人静, 奶奶来与我相聚。 我记得奶奶告诉过我:“奶奶死了以后,会来看你们,那时我就是阴人,你们 是阳人,你看不见我,可是我能看见你们……” 奶奶,如果遂你所愿,那未尝不是快乐,人的生死,也就不在悲与喜之间了。 没想到全家相约回老家,竟然是这样一种方式——带着奶奶的骨灰。 2007年3 月20日。我们全家上路,去老家。 我们包了两个软卧包厢,奶奶就在我们全家的队伍中。这是我们第一次全家出 门,姐姐从德国赶回,妹妹也刚刚从欧洲归来,我们一起送奶奶回老家与爷爷合葬, 这是奶奶生前的盼望。 那个村庄,祖母魂梦牵绕的地方,一点一点在我的视线里放大,它也是我无数 次追随祖母回忆的我的故乡呵! 我还是那跟着祖母的故事一起生活了100 年的证人吧——19岁,祖母嫁到这个 村庄,由于她自幼失去爹娘,所以她把公婆当成了自己的再生父母。她坚忍、顽强、 勤劳、善良的好品质自然地得到了回报。婚后的祖母一直深得公婆的喜爱和尊重, 未来在她的希望里是无尽的快乐,然而命运无情地开始捉弄她。她先后生下两个孩 子都不幸夭折,父亲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是祖父祖母的掌上明珠,就在祖母沉浸在 天伦的欢乐中时,祖父与他的大哥发生分歧,在封建大家庭里,大哥就是绝对的权 威,刚烈倔犟的祖父竟然无法忍受其长兄的苛责,愤然决绝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 了不满三岁的父亲和年轻的祖母…… “那一年的夏天啊,大水汪洋……” 这是祖母几十年一贯的开场白。 那年夏天,年轻的他每天晚上都到田里去守庄稼,她有些不舍,那是他们有史 以来最好的时光,因为儿子已经两岁多了,他们梦想着再有一个孩子。 夏日的夜莺在唱着不眠的歌子,而热烈的旋律却在那个火热的夏天,戛然而止。 他终于没能走出那个夏天…… 其实,那才是真正的天塌了,地陷了,但最无奈的,是她还要活,她连死的权 利也丧失了,那样的痛楚,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会再有、动物不能有、草木不应有 的最大悲伤了。 语言在那样的悲痛里,也望而却步。 眼看着昨天还活生生的一个大男人,就一下子倒了。她不能理解,不愿承认。 直到他被装进了棺木,她手抓着棺木坚决不让下葬,因为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只要 过了三天三夜,他就能够起死回生、魂兮归来…… 她寄托梦想。 她的悲戚让人动容,在场的人们无不落泪伤情。逼人致死的大伯自知愧疚,只 能任由她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等过了三天,对于她来说那漫长而又短暂的百般 煎熬的三天,她最后的幻想彻底破灭——黑漆漆的棺木沉重依然,故人依旧遥远, 无法归来。 她心如死灰。 因为他是猝死,所以按俗规,他不能葬在祖上的坟地。在无奈又凄凉的荒野, 新添了一座孤单的坟墓,也平添了她更多的心伤。 此后的日子,你终是走不出那自画的地狱啊,祖母,你与它生死共眠,直到你 生命的百年。 此后你的生命,就有了大不同,你多了一个“家”——那一座孤坟,是你永远 不会中断的牵挂。每日每日你牵着稚子的小手,沿着乡间小路,不,本来没有路, 是你,用那蹒跚的步履,走出了这条小径。野草丛生,是你不绝如缕的哀伤;山重 水复,永远没有传说中的哪怕是些微的曙光…… 那一座年轻的坟茔,也从此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从你的而立,到不惑、知天 命、耳顺,甚至到耄耋、以及期颐的百年,一关关,一坎坎,而等待中的他,却永 远在不老的壮年,倚闾而望。 你开始了为父为母的生活,支撑你的,就是那不满三岁的儿子,他是你活下去 唯一的理由。 没有人听到你深夜的恸哭和哀号,你房门紧锁,锁住了所有的伤与愁,也锁住 了你绵绵无期的孤单。你从此不让任何一个男人走进这个家,你的心,从此天涯无 依。 你那孤寂的美丽让许多男子为你不眠,他们帮你做活,但是都被你绝情武断。 在深夜,你在锁上的房门里面还要顶上一把椅子。 你已经心如止水。 你想往的那一份安心,总是被纷扰。 然而倔犟的你,刚烈、不屈,你要为他守身如玉,只等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此后的征途,漫漫无期。整个村庄都知道:清晨的炊烟中,你孤单的身影蹒跚 着去河边担水,回家烧柴做饭。为了让酷爱读书的儿子上学,你节衣缩食,含辛茹 苦,变卖了最好的田地。早晨仍然漆黑的夜色里,你用那双小脚领着儿子走好几里 的山路去学堂。你只有一个信念:让儿子读书! 所有的人都觉得你疯了,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别无选择!除此之外,你死路一 条。 你没有预期,不知道前面等待你们母子的将会是什么?但是你坚定而执著的信 念,就是你没有预期的预期。 你就是那追日的夸父啊,永远不知疲倦。 唯有祖父远方的魂灵,幽幽地默守着你,两个人隔着一层黄土,遥遥相望。 有谁知道,这一隔,就是70年。 年轻的祖母和年幼的父亲,相依为命。日本人要来了,乡亲帮美丽的祖母把脸 上涂满了炉灰,于是她把仅有的一点首饰藏在一个树洞里,拉着孩子跑到远处躲避, 等到傍晚回家时,首饰早已不翼而飞。她难过,不是因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而是 父亲上学需要钱…… 年幼聪慧的父亲没有辜负祖母的期望,小学断断续续只读了三年,就考上了江 苏省立徐州中学,据说当年整个县城只有他一个人被录取。祖母不想让还是孩子的 父亲孤单,她想让他与别的孩子一样有家的温暖,于是她经常去徐州,带点自己做 的点心。淮海战役全面爆发时,炮火连天中祖母安抚好年少的父亲,独自爬上了一 列去往家乡的货车——然而铁路中断了,绝望的她只好在尸体横陈和流弹飞过的暗 夜,走了三天三夜,用那双畸形的小脚走回了自己的老屋…… 年少的父亲深深理解祖母的苦难和祈盼,他把所有的苦痛都埋藏在心底,他暗 自给了祖母一个许诺——绝不辜负她!1953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天津大学。 祖母一直独自承担着家的重担,直到父亲大学毕业被发配到北大荒,与爱他的母亲 结婚,有了我们三个姐妹,祖母,又开始了照顾这个家庭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