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家界,我以前去过一次,没见过姓张的人,只见山。这次去,还是山。 都说人跟人不一样,这是指性格。人和人相像的地方还是比较多。有人说,黑 人全长得一样,这只是看到了事情的普遍性,而未见其特殊性(关于普遍性与特殊 性的论述,详见毛泽东的《矛盾论》与《实践论》)。如果黑人全长一个样,丈夫 下班回家,妻子怎样辨识是自己老爷们儿呢?还是不一样。所谓人类这一物种进化 得太专业了,比鱼什么、藻类,还有猫科动物全都均匀精密。物种越进化越趋同, 猫肯定认为人长得全一样,它们连人之男女都分不出来(人也分不出猫之雌雄)。 人的胳膊腿的长度,脑袋的位置,在进化中得到了优选。山可不是这样,山跟山太 不一样了。山可能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山,是人概括命名,在山下面分出峰、峦、 岭,甚至有巅,像下棋一样,一个管一个。除了海水,山在地球上占据最大的面积。 它们是庞大的自然共生体,有的山脉比如兴安岭、秦岭雄浑到把平川、坡地、森林、 河流、沙漠合并一体,并不是一个小山头。宽广的山脉比平原更富藏自然的历史。 人类的耕作史与城市建筑史跟山脉相比,相当肤浅。不光年头短,也达不到造化的 大工整。大秀美。这就不错了,人就这么大能耐,不能挑。 山里面,张家界显得最突兀。看到这里的山相。无由想起黄永玉、谭盾,他们 好像就是这种相貌。从山顶往下看,峰峰如悍将骂阵,如藤甲兵士外冲。一座峰和 另一座峰不挨着,各怀腰刀睽视。这些山,看了半天,想起两个字:造反。这是一 帮伺机造反的山。这帮山被玉皇大帝发配到深山里面,而有钱有势的山派驻西湖啦、 玉溪啦,都是好地方。正因为如此,张家界的山,峰峰表情写着不服。此处耕地那 么少,苗人、土家人从古到今活下来大不容易。山看到生民艰辛,日久天长表情带 出恨意。我看此山,刚好和九寨沟相反。虽然一样莽苍奔走,但九寨沟的山丰腴有 女性气息,张家界全是男丁。荷锄的、打猎的、砍柴的,浩浩荡荡灌满湘西。 这里的居民——我是说当地做买卖的人,面貌与山连相。说不上哪儿像,黝黑、 矫健、颊上少肉,乐观但不好惹,能走能担。说像,是气质与山相达成契合,或者 叫配套,均有野气。人山如兄弟,在其他地方少见。没见北京哪个人像香山、玉泉 山;也没见安徽人人表情如黄山。这里放眼望去,天人合一啦。 上一回赴张家界顶峰,我私忖登山汗大,穿短袖短裤上路。到了山顶,天降雪。 穿毛衫的人脸上青紫,我脸是什么颜色无人告知,自己也没带镜子。山上见朱镕基 题字“张家界”,隶书,于右任风格。一看就是胸臆饱满之人所写,气大。还看过 朱镕基为珠海会计学院题校训——不做假账。他题字少,我只见过这两种。山顶上, 雨雪接力,雨之雪之,不定性,落在我胳膊腿上,今吾凉矣,却见游人瞪我。好像 我穿这么少在炒作,是二百五,冻死活该。其实,我认为游人藐视我已经足够了, 像毛主席说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把我当个战略家就行啦,用不着瞪。我穿这么少我 妈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身体者。发乎父母,替他们善加爱护保养。,出门在身 体外面多加几层罩。今天我是大意了,出于平常搞冷水浴等玩闹活动,没觉得冻怎 样,左右看胳膊色比原来新鲜,接上地气了。 下山,旅游团队的导游不上车(在山下,要走三小时),组织入向我们传哒山 情山况。我伺机把小贩的报纸连绑报纸的绳全买下,分四叠,绑在左右腿臂,跟变 形金刚差不多。山民们(连男带女十多人)哈哈大笑,放射崇拜目光。有人推女的 往我身上撞,女的假意不爱撞,撞了还想撞。一男人喊:把她们带回家做老婆吧! 推四五个女人进我怀里。 我说早有老婆了。 男人说一个不够,你这么好的身体要有六个老婆。 我说好,我就上前拎她们,长得俊的不动窝,丑婆娘躲闪尖叫。越叫越擒尔等 村妇,掐着她们的脖梗带走,一手一个。这两女一脸快活。这时,旅游团的导游发 话,厉声呵斥:你搞什么呢? 我说没搞呢。 导游:你这是干什么? 我指山民沸腾笑脸,说:我们开联欢会。山民说,对,对,这个大哥太好了。 旅游团来自上海,也算一个笔会。这些上海人新眼光审视我,说,这么快你就 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我说我们是一伙的。 这几个上海文化人不懂什么叫“一伙的”。现在告诉你们,一道号的。可以沆 瀣一气的(瀣字太难写,顶写三个字),玩呗。人到外边来干吗?你以为看山,看 山干什么?实话说渺小的人仰脖看山多么可笑。有趣的只有人。但他们理解不了我 的打打闹闹,认为低俗,穿短袖短裤绑四捆报纸跟山区女同志打闹尤其低俗。他们 看山听讲解,觉得肚里增进了文化。 有一次,我随中国作协组织的“重走长征路”作家采访团到了大凉山。山路上 停车,我下车走二十几步跟一个锄地的妇女拉呱。我说三句话,这个妇女爆笑三次, 一手撑后腰(怀孕了)笑的表情痛苦。 上车,人问,你说什么话这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又是打成一片),我没言语。 事情是这样,这个妇女三十多岁,身边有个三四岁的孩子,手里还抱一个。 我问:都是你生的? 她仰脖笑,摇头。 我说,再给我生一个? 她笑,摇头。 我指她肚子,说别笑了,要不生了。 她嘎嘎笑,摆手。 瞎闹呗,说不上打成一片。乡人看你跟她闹,会觉得城里人也是人,坐汽车里 的人也是人,并不像录音机那样讲话,感情接上了。 假如你和蔼可亲(装的)发问:老乡,家里几口人,粮食够吃吗? 老乡听了倒也不能把你踹跑,但回答这样的问题太弱智,不愿跟你玩了。如果 你是领导,这么问问倒也罢了。一个游客,别把自己太当玩意儿,你也不是上海人。 就算是上海人,祖辈也可能是江北人或南下干部。 再说我,跟张家界山下的农夫农妇嬉闹,你推我搡就差入洞房了,他们认为我 傻而好玩,我认为他们土而好玩。 农人为什么可爱?他们并不因为贫穷而可爱。兜里没钱,脸上就可爱?不可能。 由于没多少知识而可爱?也不是这样。我非常喜欢在田里、林里、海里的农民、山 民和渔民,我总结不出他们身上那样一种感动人的力量。勉强说,是淳朴。肩膀双 手谦卑有礼,眼里的话比嘴里的多(我看到许多城里自领人、机关人的眼里并无话 语,只有孩子和搞对象的人话语在眼睛里)。他们笑容生动,衣服上只有泥土而不 脏。主要是:耕作和自然赋予他们绵延不绝的卑下潜藏的气质,很得老天喜欢。这 种气质也好看,像草地树林和山冈的侧影。之所以有些农村人进城里变成了王八蛋, 是脱离了这种气质和相关心态。老天爷开始不护佑他了。如果一个出生于山里林里 海(船)里的人,有机会受教育进大城市入大机关当大干部大学阀,仍然保持农人 的气质再配合西服领带洋语,气质非凡,胡适就这气质。这个就不说了。 话说正和这帮人闹得欢。几个女的酝酿把我裤子扒下来。她们只是扬言,不敢 动手。这时候,有个女人抱个孩子从远处匆匆赶过来,扒开人堆走到我跟前,说, 这孩子卖给你吧。 卖孩子? 她语调平静,脸上甚至带有期待。 山民们去掉嬉闹气氛,规劝我:买吧,带家去。 我……这回窘了,比和乡村妇女打情骂俏更无所适从。 五百卖你,这个女人说。她抱的女孩,被女人勒肚子抱着,长得基本上像猴, 手上摆弄树叶玩。 哪有卖孩子的?我说你这是犯罪。 女人说,我赚不了多少钱,为给孩子找个好人家。我看你是好人。 怎么能一眼就看出我是好人,我做的坏事多了。卖的是你孩子吗? 是。 你卖了,不想孩子吗? 想啥,再生。 我说你真是浑蛋母亲。卖了女孩再生男孩? 对。 刚才嬉闹获得的快乐没了,心生悲意。我抱过这孩子。大伙儿以为我要买了, 说五百元便宜,快买吧。这孩子身上柔软,骨头和肉的接缝一抱就知道。她脸上脏, 但从耳后和眼皮能看出粉白的皮肤。眼睛漆黑明亮,嘴唇像花瓣一样撅着,很可爱。 怎么抱,她都不认生也不看我。手里树叶蔫了。好多小孩就这么静默着,想什么, 谁也不知道。 我把孩子掂了掂,问女人:够秤吗? 这女人糊涂了,说,够。这么大了,够秤。 够什么秤,也不是猪肉。我从兜里拿出100 元给她,说,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吧, 多好的孩子。我不买,你也别卖了。 这女的抢过钱,举手上对大伙用当地话叽叽喳喳说一通。 我说,还有孩子呢。把孩子递她。 大帮人用当地话争议起来,好像女人不该得这钱或该均分。我走了,想给我当 老婆那两个女人也没跟过来,什么记性。上海人坐远处冷观这一幕。 真买假买孩子,不是什么问题。所谓圈套,托儿都不是问题。但愿是个玩笑。 这里的人开玩笑没天没地。 这一次赴张家界,与当地女导游谈方言。女导游说张家界的女人对自己丈夫的 爱称竟是“砍脑壳的”、“剁肉末末的”。 这些话,其他地方别说当爱称,连昕都没听过。往里面一想,这些话爱得真深 呀。指向终极——死亡。爱到深处,人常以死亡(消灭、占有)譬喻。但这些关于 丈夫的指代词并不仅是“该死的”和“冤家”,而有行刑过程——砍脑壳,古代留 下的刑罚。“剁成肉末末”之爱比“砍脑壳”更深入琐细。并指涉一个道具:刀。 刀和刀的作用,早在湘西人的亲昵语言系统里。 导游还说,这里的丈夫倘若不服妻子管教,还有另一种惩罚:下蛊。被下了蛊 的男人恍如行尸走肉,客死他乡。这就是找小老婆不听话的下场。导游还说,如果 丈夫在性事上不尽职责,也容易招蛊。这就有点不讲理了,我四下望,山壑里好像 扔一片阳痿早泄者的尸体,都被蛊过。 这些话也就是说着玩儿,不过张家界的女人真强硬。女人硬,逼男人更硬且不 许退缩,活得像这些巉岩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