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标题上的两句诗,摘自鲁迅悼念年轻时结识的乡友范爱农的诗三章。这首诗写 于1912年,其年鲁迅不过才31岁。他在北京听到范爱农穷困潦倒之际溺水身亡,悲 伤之情可以想见。但以范爱农与鲁迅不算远但也并不算近的交情,尤其是以鲁迅事 业刚刚开始和他刚过“而立”的年龄来判断,产生“故人云散尽”的悲凉,说出 “余亦等轻尘”这样凄冷的话,仍然让人觉得有点意外。一个没落者的死亡在鲁迅 心里激起如此大的波澜,这在一定程度上映照出鲁迅敏感的性情和内心深处早已植 根的悲凉的底色。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鲁迅唯一称之为“伟大”的作家,他对陀氏最 信服的一点,就是那种冰冷到极点、将一个人的悲哀彻底剖开来的笔法。“一读他 二十四岁时所作的《穷人》,就已经吃惊于他那暮年似的孤寂。”(《陀思妥耶夫 斯基的事》)31岁的鲁迅借悼念亡友而表达出的情绪,又何尝不是与陀思妥耶夫斯 基情感上的某种暗接呢。 1933年2 月7 日深夜。整整两年前的这个暗夜,柔石等五烈士被杀害。鲁迅这 一天的日记有一些特别,他一反平常只是客观记载书信收寄、友朋往来、银钱收支 的做法,特别写道:“柔石于前年是夜遇害,作文以为记念。”这是一个阴雨灰暗、 深不见底的寒冷的夜晚,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自己的妻儿也已安然入睡,鲁迅却 被两年前这个夜晚的一个可怖的意象折磨着,无法平息内心的伤痛。时光的流淌, 世事的纷乱,一定让大多数人已经将两年前遇害的几位死者忘却,而鲁迅,却仍然 被这种残酷的记忆所折磨。他无法忘却,在阴冷的雨夜,回忆两年来不能忘却的痛 苦记忆。往事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 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 而“今年的今日”呢,“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 在这寂静的时刻,“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 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那些字”,就是著名的《为了忘却的记念》。这样的文字,鲁迅宁愿不做,这样 的记忆,他也宁愿没有。“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 声称要“忘却”的鲁迅,其实是抹不去心中记忆的人。他总是用“忘却”这个 词来表达他对死者深切的怀念。纪念或者说记念,为什么是为了忘却?他不是要忘 却死者,他是不愿想到那死者是热血的青年,而且是被无辜地杀害。“我早已想写 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 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 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同样提到“忘却”一词的,还有 《记念刘和珍君》。“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 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为了忘却”,其实是因为不能忘却,这不能忘却的 悲哀,时常会来袭击一颗本已沉重的心。所以鲁迅才用这样一种极端的、背反的说 法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沉痛的感情,复杂的思维,体现为一种奇崛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