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面对死亡,鲁迅总是想得更多。父亲死的那一年,鲁迅才不过是15岁的少年, 直到中年以后,他才想到用笔怀念父亲。但《父亲的病》这篇回忆性的文章,其实 另有深意。这深意绝不仅仅是对庸医的批判,这固然是文章中涉及笔墨最多的话题, 而我更读到了鲁迅在其中表达出的生死对话的不可能和没有意义。“精通礼节”的 衍太太,要少年鲁迅向弥留之际的父亲呼喊,以挽留他的灵魂和气息。鲁迅特别写 到父亲最后的回应:“什么呢?……不要嚷。……不……。”多少年后,鲁迅这样 表达他对父亲的忏悔:“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 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这“错处”是什么?鲁迅虽未明说,但我们可以 感知,是那无用的呼喊“父亲”的声音,非但不能够挽留生命的逝去,反而干扰了 死者平静离开人世时的安宁。那一声声呼喊在鲁迅笔下其实已不是一种亲情的急切 表达,而是与庸医的诊法一脉相通的愚昧的威逼、迷信的诱惑。他更希望死亡的灵 魂能按自己的方式安然远去。他写《阿长与(山海经)》,怀念已经死了30年的阿 长,死亡的悲哀已经淡去,然而鲁迅仍然有一个深切的愿望:“仁厚黑暗的地母呵, 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从1912年到1936年,鲁迅写过十多篇怀念亡人的诗文。如果要我找出其中最明 显的共同特征,那就是鲁迅通常并不在“朋辈成新鬼”之际即刻去写悼文,他往往 会在相隔一段时间之后,甚至是在别人已经将死者淡忘的时候,才发出一种幽远的 回响。 范爱农,溺水死于1912年,相隔14年之久的1926年11月,鲁迅写下追忆文章《 范爱农》。 韦素园,病逝于1932年8 月,《忆韦素园君》写于1934年7 月。相隔两年。 柔石、白莽、冯铿、胡也频、李伟森等“左联五烈士”,遇害于1931年2 月7 日,《为了忘却的记念》写于整整两年后的1933年2 月7 日。 刘半农,病逝于1934年7 月14日,《忆刘半农君》写于同年的8 月1 日。相隔 18天。 章太炎,病逝于1936年6 月14日,《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写于同年10月9 日, 相隔三个多月。 刘和珍、杨德群,遇害于1926年3 月18日,《记念刘和珍君》写于同年4 月1 日。相隔两周。 《阿长与(山海经)》,那是怀念已经去世30年的阿长妈;他以《父亲的病》 为题,追忆了30多年前父亲临死时的情景。 要知道鲁迅为什么并不在听到噩耗的第一时间就提笔悼念亡者,还得先说明, 这并不是一种做文章的“修辞”方法。刘和珍、杨德群被害的当天,鲁迅本来在写 随感录《无花的蔷薇之二》,这些短小的篇什里,前四节是他对论敌陈西滢及现代 评论派的讽刺和批判,但到第五节开始,那是鲁迅听到执政府门前发生惨案之后, 他已无心再写论战文章了,他认为其时“己不是写什么‘无花的蔷薇’的时候了。 虽然写的多是刺,也还要些和平的心。现在,听说北京城中,已经施行了大杀戮了。 当我写出上面这些无聊的文字的时候,正是许多青年受弹饮刃的时候。呜呼,人和 人的魂灵,是不相通的。”在文章的末尾,鲁迅特别注明:“三月十八日,民国以 来最黑暗的一天,写。”这是鲁迅文章中极少见的“有意味”的标注。1931年,柔 石等人被害的消息传来,鲁迅也并非无动于衷,他很快就为《前哨》杂志的纪念专 号写了《纪念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一文。不过,这些文字都是针对 令人悲愤的事件发出的猛烈的批判之声,真正以怀念死者为话题的文章,却都在稍 后甚至数年后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