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鲁迅怀念死者,并不只是一种哀伤感情的表达,一种友情的回忆。他常常会突 出这些死者身上的“战士”品格,强化他们为了民族和国家,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 所作出的贡献和努力。刘和珍、柔石等赴死的青年自不必说,对自己的老师章太炎, 他一样更看重他作为“革命家”的经历,对刘半农,他愿意和期望他始终是一名新 文化运动的战士。 但鲁迅并不去刻意拔高死者的价值,并不为他们追认“烈士”之名。他同时十 分认可他们身上难得的、质朴的人格品性。他谈柔石,特别强调他性格中那股“台 州式的硬气”,对柔石“迂”到令人可怜的气质,更是流露出一种欣赏。因为柔石 身上有一种难得的品性,“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他回 忆殷夫,为他那种心性的单纯和天真既怜爱又悲伤。他把刘半农的突出性格浓缩为 一个字:浅。但鲁迅非但不因此看轻他,反而认为这是刘半农最可宝贵的性格特点。 鲁迅曾经用一个精辟的比喻来形容刘半农的“浅”:“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武库罢, 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 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 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 —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 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这是只有鲁迅才会有的评人论事的笔法,透着目光的锐利和心性的坦诚。鲁迅 最看重韦素园做事的认真劲儿,认为“他太认真;虽然似乎沉静,然而他激烈”。 所以,虽然韦素园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豪杰,鲁迅却在他身上寄予了最真挚的 友情。他对韦素园的评价带着浓浓的感情,认为他“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 不是高楼的尖顶,是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 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 度外”。 在紧紧抓住亡友们身上突出的、足可珍惜的性格的同时,鲁迅同样把这些“战 士”式的亡者视为寻常人,对他们的死给家庭造成的灾难和给亲人带来的痛苦给予 了特别的关切。他对刘和珍的印象是“微笑”与“和蔼”,对杨德群则是“沉勇而 友爱”。范爱农死了,鲁迅仍然记得,“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 人”。并且在14年之后仍然挂念着,“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 中学已该毕业了罢”。面对病痛中的韦素园,悲哀的缘由就包括“想到他的爱人, 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别人订了婚”。这是何等的凄凉。他想到柔石等青年在严冬里 身陷监牢,便惦念“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 尤其是想到柔石还有一位深爱他的双目失明的母亲,鲁迅更是难掩悲伤之情,“我 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正是这种心灵上的相知,才使 他为了纪念柔石,也为了能抚慰一位一直不知道爱子已经被杀害的双目失明的母亲, 选择一幅珂勒惠支的木刻作品,发表在《北斗》创刊号上。这幅木刻名为《牺牲》, 内容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了她的儿子”,鲁迅说,这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 道”的一种对亡友的纪念。 这就是鲁迅的“记念”,他传递着的哀伤、悲愤、友爱和温暖,他表达出的坦 直、率真以及对死者的怀念,对生者的牵挂,怎能是一个“忘却”可以了得?直到 1936年,鲁迅为已经就义五年的白莽(殷夫)诗集《孩儿塔》作序,就说“他的年 青的相貌就又在我的眼前出现,像活着一样”。更确切地说,感受过鲁迅对亡者的 那样一种深重、亲切、无私、博大的爱意,那“忘却”二字,又含着怎样的复杂、 深厚的内涵!一种无奈之后的奢望?一种无力感的表达?可以说,在不同的读者那 里,都会激起不同的心灵感应,这是用不着我们来刻意注解的。 1927年,鲁迅在广州目睹了纪念“黄花岗烈士”的场景,剧场里热闹非凡,连 椅子都被踩破很多。第一次过“黄花节”的鲁迅,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庄重的气氛, 活人的行为其实早与死者无关。想到前一年在刘和珍、杨德群追悼会的会场外独自 徘徊的情景,再看看今天“纪念烈士”的场面,鲁迅的内心平添了许多莫名的悲哀, 这悲哀里包含着不解、失望,流露出无言的悲愤和急切的期望。 《黄花节的杂感》就记述了鲁迅的这种心境。我们仿佛能感受到鲁迅那双锐利 而冷峻的目光。他看到“群众”为了纪念烈士而聚集到一起,一次本应严肃的纪念 变成了一场没有主题意义的“节日”。他说:“我在热闹场中,便深深地更感得革 命家的伟大。”那实在是无奈中的反话,是含着隐痛的热讽。鲁迅接着说:“我想, 恋爱成功的时候,一个爱人死掉了,只能给生存的那一个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 时候,革命家死掉了,却能每年给生存的大家以热闹,甚而至于欢欣鼓舞。惟独革 命家,无论他生或死,都能给大家以幸福。同是爱,结果却有这样地不同,正无怪 现在的青年,很有许多感到恋爱和革命的冲突的苦闷。”辛辣的笔锋中带着悲哀的 情绪。“中国人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 如果人们借“忠臣”、“烈士”的名字而麻木了自己的意志,忘记了现实的战斗, 那是足可悲哀的事情。他已经看够了这样一种情景:“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 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论睁了眼看》)所 以鲁迅才会犹豫,他不想让死者的回响只是变成文人笔下的“谈资”。鲁迅也因此 对悼文一类的写作并不热衷。 革命者的血是否自流,这实在是生者应当记取的责任。《记念刘和珍君》的结 尾,鲁迅在为赴死的青年献上敬意之后,仍然对这些生命的倒下究竟换来什么感到 困惑。“三一八”惨案的当天,鲁迅坚持认为,“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血 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 打不死了。”但《记念刘和珍君》却又对另一种可能表示出莫名的担忧和悲哀: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 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 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