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为亡友写下“记念”,仿佛是要移开积压在心头的一块沉重的石头。让我们暂 时转移一下视线,看一下鲁迅在小说这一虚构世界里对待死亡的态度。 毫无疑问,死亡是鲁迅小说突出的主题。《呐喊》的前四篇《狂人日记》、《 孔乙己》、《药》、《明天》都涉及死亡主题;其他如《阿Q 正传》、《白光》里 的主人公也都以死亡作为故事的收束。《彷徨》里的《祝福》、《孤独者》、《伤 逝》也同样是以死亡为结局。《狂人日记》里的“狂人”未死,但他始终处于“吃 人”的惊恐之中;《孔乙己》传达的是一种灰色人物生死无人过问的悲哀;《药》 则提供了两种不同的死,华小栓用夏瑜的血救自己衰弱的生命是“愚弱的国民”和 “革命者”的双重悲哀,但结尾的“花环”又照出了两种死亡完全不同的意义和价 值。《明天》表达的是生者与死者在深沉的黑夜仍然相依相守的孤寂;阿Q 临死前 对“革命”的幻想和“画圆”的努力,祥林嫂对“鬼魂”和地狱的疑惑与想象,则 是鲁迅对“庸众”命运的揭示。《白光》里的陈士成,《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这 些已被时代抛弃的多余人,凄凉的结局透着彻骨的寒冷。诗意勃发的《伤逝》则闪 耀着更多人性的光泽,涓生对子君的忏悔,实际上更多探讨的是生存的痛苦和希望。 死亡,以它最沉重的一击,对人在世界上的生存、温饱、发展作出最后的回响。 《野草》里同样充斥着死亡意象,充分体现了鲁迅对死亡的想象何等独特与尖 锐。仅以《死后》为例,由“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开始,鲁迅以一个“死者” 的口吻狠狠地讽刺、嘲弄了生者的丑态,让人读来发笑、发冷、发窘。鲁迅从来不 回避死亡这一话题,他的杂文《死所》里对死亡的淡定态度,《女吊》里的复仇主 题,《死》里的牵挂与了无牵挂,都是鲁迅死亡意识的真实写照。对于自己死后的 结局,鲁迅的态度是:“赶快收敛,埋掉,拉倒。”他不愿意给活人带来影响。这 影响要分两面说,友人的和仇人的,关于自己的死给亲人带来的影响,鲁迅的希望 是:“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而对“仇敌”呢?则 是要自己的死“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也因此, 他无条件地要求自己死后“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这是鲁迅的决绝,即使 他意识到死亡不可避免地就要到来的时候,也决不放低姿态,包括对那些怨敌,他 的态度仍然保持着固有的韧性的战斗精神,那就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 不宽恕。” 这就是鲁迅,他的生命意志,他的赴死精神,同样让人感动。他坦陈内心的孤 独和绝望,对社会和青年则又刻意写出希望之光。他活着时是诗人、战士、思想者, 死后被认作是现代中国的“民族魂”。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正常与不正常的死亡。 少年时代就经历了唯一的妹妹端姑的夭折,四弟的早亡,父亲的病逝;青年时代赴 日留学前又经历了最爱他的祖父的故亡。而此后的30年,鲁迅又被“层层淤积起来” 的“青年的血”压迫得“不能呼吸”,常常要以“年老的”身份去为“年青的”生 命“写记念”。他悲叹年轻的韦素园“宏才远志,厄于短年”(《韦素园墓记》)。 面对杨荃(杏佛)的突然被害,他发出“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的无 奈与哀伤(《悼杨荃》)。看到单纯、天真、认真、刻苦的优秀青年柔石被残暴的 力量杀害,他发出“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的愤懑之声。如果说,1912 年写下的“故人云散尽,余亦等轻尘”,更多的是表达一个诗人的内心敏感,那么, 此后发生的一系列生死离别,则为这个本来依凭不足的诗句,加上了一个个沉重的 注释,成为贯穿鲁迅一生的生死观。 面对死亡就像面对爱,是文学家笔下最常见的“母题”。鲁迅一生中写下的悼 念、怀念、回忆亡人的诗文,鲁迅小说及《野草》、《朝花夕拾》和杂文当中随处 可见的死亡意象,对我们认识鲁迅的心境、生命观和面对死亡时的悲情、遐思、观 念、意志,具有特殊的价值。坦率地说,这是一扇我本人无力推开的大门,是一道 很难进入的幽暗的门槛。但即使从那可以窥见的缝隙中,仍然能感到一种复杂、深 沉,热烈、凝重的气息的强烈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