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策兰是有勇气的,在战后德语文学界对社会和政治伦理问题的关注几乎压倒一 切的氛围下,他知道什么才是一个诗人的“责任”所在。他不想让个人成为历史和 政治的廉价牺牲品。他没有以对苦难历史的渲染来吸引同情,也没有去迎合一般公 众对诗歌和艺术的要求,而是以对语言内核的抵达,以对个人内在声音的深入挖掘, 开始了更艰巨也更不易被人理解的历程。 以一把可变的钥匙 你打开房子,在那里面 缄默的雪花飞舞。 你挑选着钥匙总是根据血,那从你的眼 嘴或耳朵里涌出的血。 你变换着钥匙,变换着词, 它可以随着雪片漂流。 而什么样的词被雪裹着形成 根据风,使你前趋的风。 这首诗收在诗人1955年出版的《门槛之间》。我曾谈到这首《以一把可变的钥 匙》,它显现了一种抛开早期诗中那种表面化的表达,从更深刻的意义上重新通向 存在的艰巨努力。在诗人那里存在着一个不可命名的“雪屋”(“在那里面/缄默 的雪花飞舞”),而诗人不能说出,冰雪从词的内部渗出来,但仍无法说出。这就 是策兰在《死亡赋格》之后所关注和焦虑的问题。 变换钥匙,即变换语言和言说的方式,很多艺术家和诗人在其创作生涯中都经 历过这种变化,策兰也是如此。但这不是赶时尚,而必得出自肺腑,即诗中所说的 “根据血,那从你的眼/嘴或耳朵涌出的血”。一个诗人只能寄期望于一种向内的 深度挖掘和辨认。 但在另一方面,这写作的宿命又是可以改变的吗?事物会因此被“敞开”吗? 当然不会有答案,但我们却随着诗的进程感到冰雪的暴力在一步步加剧:它在一开 始是缄默的“雪花”,后来变成了漂流的“雪片”,最后则迎来了冰天雪地里神秘 的烈风——那艰难的、使词语在冰雪中结成球团,并迫使人“前趋的风”! 这首诗的深度和力量就在于:它既是对难度的挑战,但同时又显示了对难度的 保留。 也许有人会从这首诗联想到德语诗性传统中那种对“绝对事物”的敬畏。只不 过在策兰这里,首先仍出自他在“奥斯维辛”后的刻骨体验。那雪,不仅出自诗的 修辞,不仅出自写作的艰难,也是他在自己生活和逃亡路上一次次经历的雪,是覆 盖在他已死去父母身上的雪。这说明在策兰那里,像在任何一位经历了至深苦难的 犹太作家那里一样,写作的困境和问题总是与存在的命运深刻相连。 但他迎向了这样的冰雪和冰风,只有这样他的语言才能达到一种结晶(请注意 诗中“什么样的词被雪裹着形成(球团)”这样的隐喻)。从这个意义上讲,策兰 自始至终是一个顶着死亡和暴力写作的诗人。 同《死亡赋格》一样,这同样是“20世纪最不可磨灭的一首诗”。那从艰难困 苦中产生的语言之力久久地拍打着我们。从诗学的意义上,这甚至是一个更为深刻 和艰巨的起点。自此以后,策兰的诗,愈来愈成为“策兰式的”(Celanian)了。 雪的款待 你可以充满信心地 用雪来款待我: 每当我与桑树并肩 缓缓穿过夏季, 它最嫩的叶片 尖叫。 “你可以……用雪来款待我”,这真是一个“走到人类尽头”而又对死亡和荒 凉坦然相对的诗人才可以写出的诗句。在这首诗里,自然的意象成为人生的隐喻。 带雪的冬天作为一个尽头、一种向度首先出现,但诗人所在的是葱茏的夏天,他缓 缓穿过它,并听到了“它最嫩的叶片/尖叫”。正是这种生命绽放时发出的“尖叫” 声,留住了一个诗人。这种驻留,甚或会渐渐改变一个人眼中的世界。 但我们应留意到在这首诗中意象的呈现还是空间性的:当我们读到诗的最后, 带雪的冬天并没有消失,而是和夏天的桑树一起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的注意力就 在这二者之间来回摆动。诗中的这种意象并置和强烈对照,把我们置于人类生活更 深邃的场景之中。 同时,我们还要留心于诗人的用词。首先是“款待”(德文bewirten,英文regale)。 “你可以充满信心地/用雪来款待我”,正是这个词的运用使诗一开始就出人意料, 给我们带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诗意”。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雪是一种命运的 赐予,或,意味着它由冰冷无情变得仁慈了吗?另外,这样的调子听起来怎么像是 还包含了一丝讽刺呢?总之,这需要反复体会。这个词的出现,需要一生的寒意。 另外就是诗最后的“尖叫”。诗由雪、桑树、夏天转向“它最嫩的叶片”发出 的“尖叫”,并定格在这里,因此,这也是诗的重心所在。诗人由嫩叶绽放,想象 它是在发出叫喊,这不仅把视觉的形象转变为听觉的强烈感受,而且一下子调动了 我们对生命的体验,比如,这让我们想起了儿童在成长期经常发出的尖叫。这样的 尖叫是生之渴望的尖叫,强烈、不可压抑,用伽达默尔的话来说,它属于“自然之 声”。这种生命绽放时的喊声只能是“尖叫”,诗人很本能地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 词。所幸的是,汉语中的“尖叫”,不仅从声音上,也从视觉上很形象地传达了这 种感受:“尖”,由小到大,对生命的渴望愈来愈强烈,所以我们的诗人在这样小 小的细节前停住了。 如果说嫩叶发出的“尖叫”还好理解,那么“雪”呢?它是一种来自天堂还是 来自死亡的问候?我们已多次在策兰诗中遇到“雪”。有时它伴随着一种生存的艰 难,有时它体现了某种沉默,伽达默尔在解读这首诗时,则说它暗含着死之主题。 如果这样来读解,这首诗就是一种“向死而生”的诗了。“向死而生”是中国式的 翻译,海德格尔的原意是说人是一种“向着死亡的存在”。的确,我们每一个人都 如此。 但是,与其说“向死而生”或人是一种“向着死亡的存在”,不如说死亡就在 我们中间,不如说死亡就和生命一起成长。同一个海德格尔,就在他的《存在与时 间》中谈论过死亡的“先行”(Vor-laufen),他还曾这样耐人寻味地说:“过去, 以某种方式源自将来。”无独有偶,在策兰的后期诗中,就有这样一首《在河流里 》: 在这未来的北方河流里 我撒下一张网,那是你 犹豫而沉重的 被石头写下的 阴影。 策兰这个撒网者真是很奇特,他不是从现在的他脚下的地方,而是从“未来的 北方河流里”撒下他的网。而每个人的未来是什么?是死亡。因此可以说,是诗人 借助于“死亡的先行性”向现在撒下了他的网。 据传记材料,策兰读过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不过,即使他没有读过, 也完全有可能这样来写。据费尔斯蒂纳的策兰评传,策兰在很年轻时就写道:“你 看见了那些烟/它已来自于明天。”那是1938年11月9 日,策兰前往法国读医学预 科(他在那里只读了半年),乘车经过柏林时,正赶上党卫军和纳粹分子疯狂焚书、 捣毁犹太人商店的“水晶之夜”。策兰后来记下了这使他身心震动的一刻。这不祥 的一瞥,洞见了欧洲犹太人在后来的厄运。 正是这种对生与死、对未来的洞见,使策兰的诗总是带上了某种预言家和先知 的味道。 再回到《你可以》这首诗上。无论我们对生与死怎样看,这首诗都充分地借助 了这两者的力量。它使我们在夏天与雪之间,在生之欲望与死之静穆之间,在尖叫 与沉默之间来回摆动。我们留恋于生,但也对未来要发生的一切做好准备。我们视 “雪的款待”为最终的回归,或对神的最后接近,但新生的生命却一再地拽住了我 们的衣角…… 我们这样来读,完全有赖于诗中强烈锋利的对比。这是一种思想的并置和叠加, 从而产生了更为丰富深邃的内涵。 《你可以》为策兰1967年出版的诗集《换气》的第一首。它真正体现了一种人 生和艺术的成熟。这样的诗,别看它只有几行,它以整个人生才能写出。这样的诗 我们以前从未读到过。这样的诗不是“灵机一动”可以解释的。这是一种经验和语 言的“生长”。生长到这种程度,就绽放出这样的叶片。 而这,就是策兰的“雪的款待”。“雪的款待”也就是“词的款待”。想要多 的也没有。那些多余的东西早就被这个一意孤行的诗人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