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病夫鲁迅一样,尽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副蠕动着的肠胃,可我们平常却不 会专门花时间去理会它,真仿佛它从来都不存在。在从三间大学辗转回上海的船上, 方鸿渐“博士”对他的未婚妻孙柔嘉女士说,尽管我们有那么多亲人,可我们把一 生中用于想念他们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很难超过数小时(钱钟书《围城》)。肠胃 遇到的正是这种待遇。它正好也是我们的亲人。通常只有在它出现了问题时,我们 才会在迫不得已之间发现它原来依然还在那里,像一只勤劳的工蜂,一直在默默无 闻地为我们的所有动作,哪怕是吃、喝、嫖、赌、献媚、窃国、贪污、受贿等等提 供有力的支撑。在《南腔北调集》里,鲁迅就曾经专门说到过肠胃的长期被忽略和 偶尔的被重视,以及这中间合乎人性的原因。有趣的是,肠胃正是鲁迅经常用到的 词汇之一,尤其是它的许多变种词汇,早已组成了鲁迅个人语境中的专门词汇;这 些词汇在暗中支撑着鲁迅的思维、眼光、语调直到写作。 在此值得当做对比的是诗人海子,他在自杀前半个月以几乎凌乱的句式,天才 般地写到了粮食、肠胃和农业。和鲁迅一样,他也给肠胃打上了他个人的印记: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南刮到北,无视黑暗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春天,十个海子》) 嘴、吃和胃一边联系着我们的人生动作,一边连接着土地和粮食。在海子那里, 我们繁复的人生动作经由嘴、吃和胃最终掏空了粮食的五脏六腑,使大地变得虚无、 荒凉。毫无疑问,在海子那里,嘴、吃和胃是大地的杀手,是罪恶的器官(或动作)。 海子以他的敏感心灵,透见了肠胃和丰收、土地、粮食之间剥夺与被剥夺的残忍关 系。很明显,在海子的语境中,肠胃是一个伦理学问题;而在鲁迅那里,却更看重 肠胃的原始功能,它表征的无疑是肠胃的现实主义:如何才能更加有效地容纳和消 化食物(粮食)。因此,海子的肠胃中包纳的是土地,尤其是使土地变暗、变得空 无荒凉的邪恶力量,是欲望;鲁迅的肠胃中容纳的,则是支撑我们做出各种人间动 作的原始力量。如果海子语境的胃如其所愿地被摘除了,大地肯定就安宁了、美好 了、纯洁了;如果鲁迅语境的胃不幸被消除了,大地就只有草木、野兽以及它们的 自生自灭了,按照鲁迅一贯的话说就是:中国人肯定是要被挤出“世界人”之外了 (《热风·杂感三六》)。 让我们先把海子和伦理学的肠胃抛在一边。实际上,从肠胃开始分析中国的现 实境遇是鲁迅较常用到的方法之一。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大同主义、小康主义曾经嚣 然尘上,几千年来却又无不为嘴、吃和肠胃奔忙的国家,鲁迅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 可理解。值得注意的是,肠胃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一个孤零零的词,而是作为一个 具有包孕性的词根出现在鲁迅的语境之中,并由这个词根演变出了许多专门性的派 生词汇。在鲁迅那里。肠胃从功能上说,首先是一个基础:正是依靠它,才使人的 身体得以生存下去。即使是圣子耶稣当年饿极了,也得不顾身份去偷人家的东西吃, 当主人警告说这就是犯法时,他还煞有介事地为自己的肠胃寻找神学理由(《马太 福音》)。这当然没有什么可笑,而是“基础”给了每一个凡夫俗子以宿命和大限。 即使是圣子也不能例外,只要他还没有三位一体。鲁迅理解这中间的隐秘内涵。在 肠胃问题上,如果不说鲁迅只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最起码也能说他首先就是一个肠 胃的现实主义者。基于这一点,我们马上可以说,恰好是肠胃的现实主义给了肠胃 这个词根最基本的含义:它指明了这个词根在自我推演、自我膨胀、自我完成过程 中的方向和路径。 鲁迅多次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华盖集 ·忽然想到》)。这里容不得半点诗意,也和所有型号的伦理学暂时无干。它是现 实的,也是功利的,带有太多保国保种的焦灼感。而“生存”、“温饱”、“发展” 云云,正是肠胃作为词根经过自为运动获得的派生性词汇。它既表明了“基础”的 意思,也把鲁迅的肠胃现实主义摆渡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这就是说。在鲁迅那里, 肠胃一边连接着简单的保命术,另一边却连接着登龙术。可它又绝不是桥梁。和许 多人的意见相反,基础就是基础,从来就不是别的什么!它是生存的必需品。 肠胃也不需要墓志铭,它是活体,始终处在时间的流动之中,它蠕动、收缩、 扩张和吸附的节律,就是它自身的时间。更加准确地说,肠胃只有它自己的时间, 也只听从它自身时问的号令。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即使在忘记它时,它仍然能够自得 其乐、孜孜不倦地运转的原因。为肠胃虚构一种假想的时间是不可思议的——这就 是肠胃的现实主义最内在的要求,也是“基础”最严厉的措辞。诚如保罗·德曼在 《作为抹去的自传》里说的:“墓志铭或者自传话语之主要修辞法,是拟人化,是 死后的声音之虚构。”鲁迅也说,梦是好的,否则金钱是重要的(《坟·娜拉走后 怎样》)。肠胃反对梦想,特别是当肠胃还没有达到它自身的满足的时候——尽管 肠胃确实能支撑起我们的梦想。也只有它才能支撑起我们的梦想。肠胃的现实主义 最隐蔽的潜台词是:它是代表能量的阳光进入我们身体最重要的中转站。而我们说, 肠胃的现实主义和它所要求的特殊的时间,使肠胃坚决反对包括拟人在内的所有修 辞法。肠胃是活体,鲁迅通过《阿Q 正传》、《孤独者》、《伤逝》告诫我们说, 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可是,一个非常简单然而又十分紧迫的问题始终出现在鲁迅眼前:几千年来, 尽管我们的肠胃从未缺席,尽管我们的肠胃一直都在暗中给我们提供力量,可它并 没有得到善待,并没有得到我们的尊重。种种肠胃的伦理学、政治学给了它过多的 伤害,给了它超过它承受能力的众多教义。在极端的时候,我们还常常以树皮、草 根、观音土甚至人肉去敷衍它滑腻的时空。这是肠胃的伦理学对肠胃的现实主义最 大的犯罪。一般说来,在肠胃的现实主义肚量的弹性限度内,中国的肠胃以它菩萨 般的胸怀原谅了肠胃伦理主义的敌意。它懂得,“肠胃”作为一个横跨亘古的巨大 词根(而不仅仅是鲁迅的词根),它的自为运动毕竟还是给肠胃伦理主义的词汇之 达成开启了后门,也预支了场地。是的,中国的肠胃现实主义一直有着宽广的襟怀。 时而当忙月,时而打短工的阿Q 在生计出现问题时——鲁迅通过《阿Q 正传》 告诉我们,也告诉了他的时代——照样是要造反的。这是一个草民的肠胃在为自己 的基础地位、现实主义寻找尊严。鲁迅的深刻在于,他不但以瞪眼和斜视看到了中 国数千年来文化上的愚民、弱民政策,使得中国人的思想体格处于极度贫弱的状态, 也看到了文化自身的机制在对肠胃实施愚民政策,在时时打破肠胃现实主义的内部 平衡。“造反”是“肠胃”作为词根派生出的又一词汇。 鲁迅曾经提到了李自成的造反、张献忠的造反。他暗示说,他们造反的目的和 阿Q 准备革命的宗旨并没有根本差别。一旦李白成、张献忠等人(当然也包括阿Q ) 得势,他们的秉性使他们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造就新一轮肠胃现实主义内部的失衡。 这都是些有来历的老例了。在这里,通过肠胃和肠胃的现实主义,鲁迅毋宁说出了 这样一条真理:肠胃的尊严最终是冒犯不得的,肠胃最终是不可能被愚弄的。肠胃 的现实主义有它的独门兵法。肠胃作为词根的派生词汇之一“造反”就是众多独门 兵器中最厉害的一种。肠胃一边维系着我们的生存,一边维系着我们的尊严。当肠 胃受到了类似于钱钟书所说的那种不公正的待遇时,它就会铤而走险,起义造反。 是肠胃最终把人逼上了梁山。是肠胃最终给予了改朝换代的最大助力。毕竟海子那 种过于诗意的肠胃伦理主义在庸众们那里,从来就不会有像样儿的市场。 鲁迅碰到的时代正是一个大饥荒的时代,人人都面带菜色;无论是肉体上的肠 胃还是精神上的肠胃都没有得到善待。在一篇杂文里,鲁迅说到了北京城沿街乞讨 的小孩儿。这是肠胃现实主义最动人的华章和最精彩的一幕。鲁迅保证说,从这里 我知道了中国的未来。接下来的问题就顺理成章了——鲁迅的潜台词是:我们民族 的肠胃早已出现了问题,这会引起什么样的结果,凡智商不等于零的人都不难想见, 因为按照某种貌似庄严的口吻,毕竟孩子还是人类和民族的未来。在另一处,鲁迅 不无“恶意”地说,我的确是生得早了一些,康有为公车上书时我已经有好几岁了, 这真是不幸。为什么会不幸呢?鲁迅却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但他知道终有人 会明白这里边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