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孔夫子的弟子们记录了孔子说过的一句很有趣的话:“割不正不食。”他老人 家的意思大概是,如果食物在刀法上显得凌乱、不守规矩、破坏了应有的美感,我 们的至圣先师是宁愿饿肚子也不愿意下箸的。联系到孔子“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 史”(《论语·雍也》)的说教,这自然可以理解。千百年来,我们的儒生、理学 家、卫道士们在板着面孔之际,显然忘记了孔夫子在这么说话时包含着的更多的幽 默感,也不愿意在孔夫子身上去寻找他之所以这么说话的原因。顺便说一句,孔夫 子的话里边还隐含着一个肠胃上的美学问题,也被众多的孔家门徒给忽略掉了。是 啊,在孔子那个年代,美学刚刚草创,割不正就不食,也未免显得太奢侈了。儒生 们怎么愿意注意这些有可能给圣人脸上抹黑的鸡毛蒜皮呢?他们从那中间更愿意看 到的是格物致知的心性功夫。我们都听说了,只有有病——不管是身体有病还是精 神有病的人,才会过分重视吃食的面孔、成色和酸碱度是否与自己的肠胃相匹配。 后起的儒生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活生生把孔子的话上升到了象征的高度,并由此 开创了肠胃的伦理主义传统。听他们解释说,刀法不正,带出来的实际上是食物的 非“礼”;而非礼的事情,我们都愿意相信,老夫子从来都是不会干的。 保罗·蒂利希在《文化神学》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象征的一般性来源:所谓象 征,就是“出自我们今天所说的群体无意识,或者集体无意识,出自一个群体;这 个群体在一件事物、一个词语、一面旗帜或者不管别的什么东西中承认了自己的存 在”。“礼”当然就是儒生们的“存在之家”,自然也是他们肠胃的“存在之家”。 具体到这里,我们还有必要加上一个限定性条件:此处的集体无意识倒正好是儒生 集团的有意识——是他们有意识地把意识强行处理成了无意识,最后把它弄成了象 征,当做了禁忌,并给予了它伦理主义的板滞面孔。因为千百年来,鲁迅的肠胃现 实主义暗示说,小老百姓梦想的从来都不过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至于割得“正” 不“正”,大体上不会有什么讲究;到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年头,就更是去他 娘了。因此,任何号称无意识的东西几乎从来都是被迫成为的。这里不妨插一句, 正是在这一点上的失察,使得容格之流的伟大理论从一开始就带有了先天的残疾。 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已近乎变态;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似 乎又在提前呼唤一种精致的新美学。他在吃食上的穷讲究,与其被门徒们上升到象 征的高度、肠胃伦理主义的假想位置,不如先在肠胃的现实主义水平上进行一番思 维游弋再说。正是在这里,历史谣言家鲁迅敢于断言:孔老二有胃病;而且他还指 名道姓地说那是胃扩张,患病的时间大约是在周敬公十年以后(《南腔北调集·由 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断孔夫子有胃病》)。这不应该算 是瞎把脉,毕竟鲁迅是学过医学的。除此之外,鲁迅还有着强大的理由,这里也一 并罗列:无论从哪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概就无须思索,直接承认那是吃 的东西;只有患病的人才一再想到害胃、伤身,搞出了许多有关食物的禁忌(《坟 ·看镜有感》)。这当然是更加准确的诊断了,因为它建立在病理学和物质经验的 双重基础之上。 肠胃的现实主义在这里拥有了足够的批判力量:它面对祖传的肠胃伦理主义时, 有着鄙夷、蔑视和挥手之间就将它打发在一边的能力(这暗合了向上崛起的眼神)。 在鲁迅看来,古老的、建立在“克己复礼”基石之上的肠胃伦理主义根本不值得再 提倡了,它是糟粕,同样也是压在肠胃上的巨大重负之一。正是它,导致了整个民 族都患上了广泛的胃下垂。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肠胃的伦理主义一开始就给肠胃虚 构了时间段落——王化的、由“礼”规定好了的四平八稳、低眉顺眼的时间。所谓 君子不饮“盗泉之水”、不吃“嗟来之食”。这种柔顺的时间彻底摧毁了、取消了 肠胃自身的时间。但它保证说,只有在王化的时间段落里,肠胃才能获得它需要的 安宁、和平以及满足(大同?小康?)。肠胃现实主义在经过它自身的思辨、运作 后,毫不犹豫地打翻了虚构的时间——我们早就知道了,肠胃的尊严最终是不能被 冒犯的。 值得考虑的倒是,鲁迅不仅是一个肠胃的现实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伦理主义 者。但他不是祖传的伦理主义者,也不是海子那种诗意盎然的伦理主义者。在鲁迅 这里,肠胃伦理主义反对诗意,它遵循它的主人对食物的理解方式,并由此去规定 对食物的挑选,对食用方式的选择。鲁迅的肠胃伦理主义天然带出了他对个人、时 代、历史、人生和文化的几乎全部理解。由于肠胃作为词根在鲁迅个人语境中的内 在含义,鲁迅的肠胃伦理主义也有了它自己的独特性。简单说来,和鲁迅一贯关心 的问题及其表情相一致,他的肠胃伦理主义也具备着痛苦的、口吃的质地。 在小说《孤独者》里,鲁迅描写了一个叫做魏连殳的知识分子。此人早年激进, 抱着改造山河、富国强民的大志。残酷的现实生活却让他处处碰壁,几乎是经常性 地食不果腹,及至无人理睬。最后他破罐破摔,当上了一个地方小军阀的幕僚,立 时境遇大变,身边经常性地聚集了一大堆唯利是图、讨好卖乖之众和海吃大喝之人, 其中也不乏那些先前对他的“不理睬”党。但魏连殳最终只是一个孤独者,因为他 的真正目的、人生理想根本就不在这里。和孔子的伦理学一样,魏连殳的肠胃也自 有它要排斥的“盗泉之水”和“嗟来之食”。不排除魏连殳身上有着被许多论者所 标明出来的种种特质和象征意义,但他正好表明了鲁迅牌肠胃伦理主义的实质。鲁 迅的肠胃伦理主义的真正含义毋宁是:在抛开祖传伦理主义对肠胃的时间虚构后, 新的伦理主义必须要给肠胃一个全新的、有利于富国强民的,并且是健康的、可靠 的时间段落。这个时间段落一定要征得肠胃自身的时间形式的同意。这就是说。肠 胃的伦理主义既要尊重肠胃的本己需求,但又绝不为肠胃的原始现实主义牺牲自己 的尊严(这在思路上倒有些近似于祖传的肠胃伦理主义了)。它同意《马太福音》 说的话:“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面包”;也能在抽象的含义上同意《文子》的建 议:“外与物化,内不失情。”但它决不同意“割不正不食”。 鲁迅的肠胃伦理主义的痛苦和口吃就在这里:尽管他特别想找到可靠的时间段 落去框架肠胃,但现实境遇不答应;在肠胃现实主义的巨大压力下,他不得已牺牲 了自己独有的伦理主义,但伦理主义却又为此痛苦不堪。并由魏连殳明知自己患了 绝症也懒得去治疗最终吐血而死来了结痛苦。魏连殳是肠胃现实主义和伦理主义深 刻冲突的牺牲品,是炮灰和齑粉。在矛盾双方之间,鲁迅牌肠胃伦理主义实在是很 难对它们谁更有理作出准确的判断——这自然就是口吃了。魏连殳的痛苦归根结底 是肠胃伦理主义的痛苦,魏连殳的孤独也是肠胃伦理主义的孤独。一件意味深长的 事情是,鲁迅接受过国民政府一家学术机构的聘请,虽然他从未到场干事,却几乎 是直到死都在领取它发放的薪水。联想到鲁迅对国民党及其政府的猛烈攻击,而他 似乎对只领薪水不干事从来也不愿意提起,这中间不正充满着他的肠胃伦理主义的 躲闪性吗?该躲闪性和鲁迅肠胃伦理主义的痛苦、口吃有没有内在的一致性呢? 建立在“礼”上的伦理主义造就了一个四平八稳的胃口、对食物进行广泛挑剔 的胃口;建立在鲁迅私人词根之上的伦理主义造就了一个痛苦的胃口,它不断在伦 理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来往穿梭、居无定所。谁敢一口咬定哪一种更好,哪一种更 糟?为了解决伦理主义本身的痛苦、口吃和它们带来的躲闪性,既然鲁迅早已枪毙 了祖传的肠胃伦理主义,那么,他会听从海子的建议,捡起海子那种充满浓郁诗意 的伦理主义即干脆把肠胃给摘除吗?对于海子的小儿之见,鲁迅当然会不屑一顾。 因为肠胃的现实主义始终给鲁迅提供了这样一个发言的立场:活人只谈活人的肠胃。 海子的肠胃在鲁迅那里显然指涉的是死人的肠胃。但鲁迅肯定不愿意知道(但他肯 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会在他自己的肠胃伦理主义的指引下一条道走到黑 的,比如海子,他用伦理学的胃口彻底取代了现实主义的胃口。山海关铁轨上被火 车砍成两截的身体表明了“彻底取代”带来的悲剧性,而不是躲闪性和口吃;比如 伯夷、叔齐,他们同样是用伦理主义的胃口一步步取代了现实主义的胃口。只不过 他们的步伐更从容、更中庸。有趣的是,在《故事新编》里,鲁迅也写到了伯夷、 叔齐。在鲁迅明显的调侃和讥讽的语气中,我们看到了他的肠胃现实主义和肠胃伦 理主义之间忽而搏斗、忽而和平共处的真面孔(《故事新编·采薇》)。鲁迅把这 中间的痛苦给掩盖了;联想到不为别人服务却又毫无愧色(?)地领取别人给出的 薪水,鲁迅以那样的语调描写伯夷、叔齐,其目的和宗旨不是反而更加欲盖弥彰了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