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肠胃作为词根,无论是在鲁迅那里,还是在传统文化那里,势必和饥饿联系在 一起。饥饿是肠胃派生出的又一个值得大写的词汇。肠胃的现实主义正好是建立在 饥饿的基础之上的:是饥饿让我们在迫不得已之际开始重视我们的肠胃,肠胃也是 通过饥饿这个可怕的中介向人吁请对它的尊重。饥饿迫使肠胃伦理主义高扬的眼光 向下看,把目光集中在早已坍塌的肚皮上;饥饿在呼唤建立肠胃自己的伦理学—— 关于尊重肠胃的伦理学。 饥饿使肠胃自身的时间终于从隐秘的地方浮现在我们眼前,从而和我们的公共 时间打成一片。但它的方式却是特别的:它是金色的公共时间幕布上的黑色,是太 阳中的黑子,是焦灼的时间。因此,两种不同的时间终于重合了,也迫使人们重视 肠胃自身的时间。一般说来,人们总是倾向于用最简单的法子把它重新打发回到囊 中。但这种漫不经心的方武。往往是要遭到报应的。 肠胃的伦理学一直在为饥饿规定方向和解决的线路而奔忙:吃什么,不吃什么 ;这样吃,而不是都样吃。所有的肠胃伦理主义都在干着这样的事情。因此,在肠 胃的伦理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矛盾。肠胃的现实主义倾向于马上解决 饥饿,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怎样搞到这些东西,也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消耗掉 这种东西(比如“割”得“正”不“正”就不在考虑之列);伦理主义则倾向于对 食物进行再三挑剔,反复研究,以确定下口的方式和选择什么样的食物。在通常情 况下,伦理主义并不在乎饥饿痛苦的叫喊。肠胃伦理主义是天生的硬心肠,因为它 本来就是由一群不知道饥饿为何物的肠胃们发明的。 一般来说,肠胃的伦理主义在肠胃的现实主义面前没有不惨败的,无论是鲁迅 牌伦理主义还是祖传的伦理主义——为了果腹而背叛自己理想的魏连殳,自然是前 者的好例证,被逼良为娼的良家妇女更是后者的蜡制标本。因此,口吃(支吾、犹 豫)就是各种肠胃伦理主义的天然特征。毕竟饥饿有着更大的力量,毕竟海子的伦 理主义太完美了,以至于无法做到,毕竟祖传的伦理主义太高大了,凡人们注定无 法攀缘到那个致命的高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又有几个妇人能够终生奉为 圭臬?为了解决伦理主义中暗含的口吃,祖传的伦理主义选择了“从权”:为了尊 重肠胃。“嗟来之食”、“盗泉之水”也不妨一用。——毕竟像伯夷、叔齐那样彻 底的人并不多见。鲁迅将会选择什么方法呢? 我们都知道了,鲁迅的肠胃伦理主义有着痛苦的一面,也有着强烈的躲闪性。 这种痛苦来源于两个方面:从我们专事批发经营辫子、小脚的国粹当中,找不到除 了“从权”之外更好的理论资源;时代境遇在造成了广泛的饥饿时也并没有提供更 多的食物。总之,虽然中国地大物博,外国鬼子现有的一切东西我们都“古已有之”, 但饥饿毕竟还普遍地存在着。它仍然是一种本地的、土生土长的饥饿。在伦理主义 和现实主义发生冲突时,鲁迅牌肠胃的伦理主义迫于饥饿的巨大能量,也只有先靠 躲闪性——以躲闪之后的痛苦为代价——度过眼前的劫难,然后再想办法。 鲁迅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 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 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华盖集·忽然想到》) 鲁迅的意思是,这些祖传的法宝和今人的鬼把戏,其实都无法解决普遍的饥饿:既 解决不了精神上的饥饿,因为它为精神的肠胃规定了一种残忍的、无视饥饿的伦理 学。也解决不了肉体上的饥饿,因为它的教义往往使得土地里的粮食连年遭灾。当 鲁迅通过躲闪性度过了最初的饥饿后,他马上开启了肠胃的拿来主义之门:他把求 救的双手伸向了别人。伸向了域外。 拿来主义是作为伦理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 冲突的调解者身份出现的。而调解意味着看到两边。拿来主义既不同意祖传伦理主 义的迂腐、无聊,现实主义的完全丧失原则、有奶便是娘。也不忍心看到鲁迅牌伦 理主义始终处在无能的痛苦状态和躲闪性的偷偷摸摸上。因此,拿来主义意味着它 要给予肠胃自身的时间以更加广阔的解释。它要把肠胃自身的时间搬到更大的空间 中去,洗掉它的腥味,除去它的潮湿。但鲁迅非常清楚。由于祖传伦理主义对肠胃 现实主义的长期规范、定义、修改、奴役,已经使得肠胃极度虚弱,难以承受、接 纳和消化有着强烈生猛性质的西餐。罗兰·巴尔特对使用筷子和使用叉子的现实境 遇做过一次区分:“由于使用筷子,食物不再成为人们暴力之下的猎物,而成为和 谐的被传送的物质;它们把先前分开来的质料变成细小的食物,把米饭变成一种奶 质物;它们具有一种母性,不倦地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来回运送。这种摄食方式与 我们那种食肉的摄食方式所配备的那些刀叉是截然不同的。”(罗兰·巴尔特《符 号帝国》)与其说巴尔特是在赞扬中国的食物,不如说是在讽刺:上述言论已经把 中国肠胃的虚弱性的原因和结果给一锅端了——虽然整本《符号帝国》说的都是日 本。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鲁迅才说: 人+ 兽性= 西洋人 人+ 家畜性= 某一种人 (《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 排除这两个算式中包含着的其他含义,我们完全可以把它们看做是中西肠胃比 较学的纲领。鲁迅在许多文字中都曾经暗示道:我们必须要有一副野兽一样的好肠 胃。拿来主义需要一副野蛮的胃口。从工具论的意义上说,拿来主义拿来的就是野 蛮的肠胃。 遵循着这样的设想,鲁迅曾经塑造了一位手持长枪、大步行走在无物之阵上寻 找敌人的“这样一个战士”(《野草·这样一个战士》)。我曾经指出过,我们要 特别注意这个战士手中的长枪。尤其是要注意长枪上的原始性。在这里,原始性毋 宁可以被看做是拿来主义所需要的那种肠胃的外部显现、物化形式。因为鲁迅说过, 这个战士肌肉发达,有如非洲土人一样健康、野蛮。“这样一个战士”粗粝的肠胃, 和他虽然无聊但堪称勇敢的斗争方式完全吻合。 让鲁迅非常生气的是,尽管肠胃的拿来主义早在他提出之前就已经被国人广泛 地使用了。但被拿来的各种东西——无论是西方的最新教义,还是最新式的洋枪洋 炮,中国的肠胃都没有能力很好地消化。出于中国肠胃的虚弱性,要么就是这些东 西被完全腐蚀掉,要么就是中国的肠胃被它们搞得七零八落,肠胃自身的时间也被 大卸八块,离开母体而单独转动。这种情况早已被鲁迅揭发出来了。在《拿来主义 》一文里,他指出了中国的肠胃在面对外来食物时一贯采取了两种方法:要么按照 祖传伦理主义的旨意拒绝拿来,甚至一把火烧掉一这就和善于放火烧房子的中国文 化有着相当的一致性了;要么就是专门在外来食物中寻找已经腐朽的部分,因为它 正好配得上只适合消化“流质”的中国肠胃。可是,既能消化外来食物,又能拒绝 祖传伦理主义的中国肠胃在哪里? 这是鲁迅碰上的又一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