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锻炼中国胃口、强化中国胃口宣告彻底失败之后。鲁迅在无奈中只有选择并 依靠自己的胃口这一条路了。只有自己的胃口强大起来才能自救;如果想去救人, 当然也就因此拥有了前提。鲁迅穿行在无数胃囊之间,却没有找到拿来主义所需要 的那种好胃口。而“锻炼”、“强化”云云,需要希望作为后盾。在此处的语境里, “希望”也是“肠胃”的派生词汇之一。它意味着在肠胃拿来主义的巨大废墟之后, 有着大片未曾开垦的处女地,那里的时间柔软、温和,正在等待肠胃自身的时间能 自动与它合一。希望有着心态上的双重性:焦灼和从容。从容能让鲁迅坚信未来还 是有的,也可以让他把目光投向将来。但焦灼却分明已经标识了,形势的急迫和希 望本身的遥遥无期,使得鲁迅经常性地陷入了绝望的地雷阵,从而丧失了从容。很 快,鲁迅弄明白了自己的尴尬处境,随之对希望做出了坚定的区分:希望——如果 不是虚拟的话,也是别人的,与他无干;绝望——这肯定是再真实不过了,却是自 己的,与他人无关。 肠胃的拿来主义迫于希望在心态上天然就沾有的双重性的巨大压力,彻底失败 了。拿来主义事实上成了一纸空文,蜕化为一个比喻,一句胡话。也正是由于希望 的双重性,使得鲁迅把拿来主义的成败的关键,最后一次寄托在自己的肠胃上。鲁 迅的肠胃怎么样呢?我们早就从鲁迅的动作中(比如踹击、背叛、跋涉、挣扎、向 白天施割礼、斜视、瞪眼等等)和生活中(比如领取国民政府的薪水),看见了鲁 迅的肠胃的种种特点:他的肠胃现实主义教导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肠胃而战;他的 肠胃伦理主义则唆使他,无论怎样的战斗都得有一定的规矩,要遵循一定的律令。 在所有的饮食中,总会有一部分被定义为“盗泉之水”、“嗟来之食”以及和“失 节”形成鲜明对照的“饿死”。遗憾的是,由于历史和现实对鲁迅的交互作用,他 的肠胃现实主义和伦理主义并不总是协调一致、和平共处,——只领他的敌人的薪 水而不为敢人干事,已经把这种不一致给挑明了。因此。中国需要的肠胃拿来主义, 鲁迅也需要。这直接构成了鲁迅的肠胃个人主义。 鲁迅本人的胃口并不是非常健康。但他的胃口的不健康却有着特殊的形式。和 中国肠胃的普遍性、集体性虚弱最终导致在拿来主义催生下的拉稀不一样,鲁迅是 呕吐。鲁迅的肠胃一生都在试图接纳希望、消化希望,结果却无一例外地和他的肠 胃有着先天的不合:希望在从容中预支的遥远的未来时间,始终在和鲁迅肠胃自身 的时间打架、斗殴、刺刀见红。鲁迅呕吐了。呕吐出来的也不再是什么希望,而是 黑色的绝望。是的。那个人早就说过了,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因此,绝 望就是鲁迅肠胃个人主义形成的呕吐物。它们组成了鲁迅作品空间的一砖一瓦。 鲁迅说,他一直在拿着希望的盾,以抵挡绝望的矛(《野草·希望》等篇目)。 这实际上已经把他肠胃个人主义的特点全部“点水”了:肠胃个人主义的最大特征 就是导致呕吐(这和鲁迅习惯于呕吐的记录方式遥相对应)。在鲁迅完全否弃了祖 传的伦理主义之后,随着集体的肠胃拿来主义的普遍失败,他发现,肠胃的个人主 义也有失败的危险。顺便插一句,祖传的伦理主义、集体的拿来主义也一度充当过 鲁迅的食物,但它们还是被呕吐出来了。鲁迅为了获得健康的身体,从生到死都在 寻找可以食用的、非腐朽的食物。他本人的肠胃拿来主义使他很早就把嘴伸向了国 门之外,他吞吃过大量的食品:个人主义、进化论、尼采主义、斗争哲学。让人揪 心的是,他的胃口在祖传的伦理主义长期的熏陶下,一方面想反对祖传的伦理主义, 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早已被祖传的伦理主义弄得太过虚弱;再加上现实 的残酷境遇,使得他个人的伦理主义与肠胃现实主义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并产生 了强烈的躲闪性,共同导致了鲁迅最终对几乎所有外来食品的呕吐——对各种信仰 的习惯性背叛早已昭示了这一点。 鲁迅干瘦的身体和肠胃个人主义的呕吐特征有着极大的内在关联。由于呕吐, 吃下的东西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化做了营养以供他的动作所驱遣(比如鲁迅的本地语 调最终和传统语调有了某种同一性就是显明证据)。但在他做出的所有动作中,呕 吐本身却占据了绝大半比例。最终的结局是尴尬的:呕吐本身导致了新的饥饿,需 要新的“拿来”——既然本土的食品已根本不可食用;呕吐导致了新一轮的呕吐。 我不知道鲁迅在怎样忍受这一连串充满腥味的动作带来的痛苦;而详细描摹忍受和 呕吐的过程,也不是本人的本事所能及。但鲁迅的文字作为呕吐物组成的庞大建筑 群,却给了我们可以直接观察呕吐的凝固形式。只要我们走进去,我们就能看见它、 听见它。 鲁迅的呕吐是相当深刻的。因为呕吐把他的痛苦、绝望、愤怒给全部捎带出来 了,也将肠胃的拿来主义重新进行了论证。如果最初提出肠胃的拿来主义,只是作 为对解决伦理主义的躲闪性和痛苦的可能方案的“大胆假设”,呕吐毋宁就是对它 的“小心求证”了。小心求证的最终结果是:拿来主义是不可能的。不仅中国的肠 胃已经集体性地虚弱到了不能承受外来食品的程度,肠胃的个人主义也不能成为通 达它的道路。鲁迅的深刻就在这里,他为未来的中国从肠胃(不管它是一个词根还 是物态意义上的东西)的角度算了一卦:时至今日,我们真的有拿来主义吗?我们 真的已经拥有了一副野蛮的胃口?鲁迅肯定预见到了,这是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无法 很好回答的问题。也是直到今天我们必须要面对和解决的巨大问题。可是,没有肠 胃的拿来主义,我们的身体和思想肯定会过度虚弱,有了拿来主义就肯定不会虚弱 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