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一直奇怪的是,他的同代人很少回忆其生平细节,相关的资料很少,晚年的 行踪多亦难寻。知识界对他一直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否定者多,喜爱的有限。初见 他的,对其身上的气质印象颇深,和一般儒雅的读书人是不同的。鲁迅、胡适等人 是喜欢他的,观点也许不同,至少他身上的个性是有趣的。鲁迅的同学朱希祖之子 朱契在一篇回忆录里写道:“陈独秀那时在北京大学担任文科学长。也到我家吃过 饭。父亲请他上坐,谈着办《新青年》的事情。母亲偷偷地去看一下,见陈独秀说 话的时候,先挺一挺眉,眉宇之间有一股杀气。客人走了以后,母亲对父亲说道: 这人有点像绿林好汉,不是好相的。你怎么和这些人打起交道来了?” 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得出如此初步的印象,那也可见陈独秀在一般百姓眼里的 形象。陈氏没有留下什么生活照片,关于他的一切,大多只能从其文字里寻找。他 的文章柔婉的地方少。气脉是宏阔的,连记趣的篇什也殊难看到。胡适在一篇文章 里说这位《新青年》主编是一个老革命党,此外便没有什么形容词了。在五四文人 留下的一些回忆录里。对他的描述都很简单。一看就有些类型化。人们不说或很少 去说,大概和后来的政治气候有关。陈独秀是个四面不讨好的人,所谓“国民公敌” 者正是,但也有正派的学者说过一些公正的话,对其的评语很是贴切。1934年王森 然先生出版了一本《近代二十家评传》,就写到了陈氏。视点是高的。作者以为, 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出现一个陈独秀是不易的。向来中庸、老气的民族如果没有 一两个斗士出现,那是悲哀的事情。有趣的是,文中也写到了日常生活的陈独秀, 其形貌跃然纸上:“先生本为旧家子,早岁读书有声,言语峻利,好为断制。性狷 急不能容人,亦辙不见容于人。先生在沪与章秋桐、张博泉、谢晓石公立国民日日 报。与秋桐蛰居昌寿里之偏楼,对掌辞笔,足不出户。兴居无节,头面不洗,衣敝 无以易,并亦不浣。一日晨起秋桐见其黑色袒衣,自物星星。密不可计。秋桐骇然 曰:仲甫!何也?先生自视,平然答曰:虱耳!其苦行类如此。” 上述材料大概受了章士钊回忆文字的影响。它问世的时候,陈氏还活着。想必 是可信的。陈独秀的不拘小节,乃朋友的共识。关于他有许多传言,有的近乎漫画。 他没有胡适那么典雅,也不像鲁迅那样内敛,言与行是一致的。以温和闻世的胡适 对他有过难为情的时候,觉得遇事不好处理。大概是没有回旋的余地。陈氏身边的 人,能欣赏他的尚可,否则大多要分道扬镳的。他的个性甚至让人难堪,这是许多 回忆文章中都提到的特点。 在胡适和周作人的日记,陈独秀的名字频繁出现,并无别人所说的恶魔气。周 作人晚年写到老友时甚至还有些感慨。《新青年》的同人是认可他的。你看他从北 京狱中出来时人们欢迎的态度,大概就可以看出些什么。但在一些外人眼里,就有 一点儿怪气,甚至有点儿妖魔化了。林纾的文章里,陈氏就并非好人,简直有点儿 可恶了。陈独秀所有的照片都没有微笑的,是一副金刚怒目的架势。这其实只是一 种外表,心性的东西怎么能一下子看出来呢?历来关于他的文章。都不太往作家那 里靠,似乎只是个政治中人,混在学界里。那其实是不对的。陈独秀不仅关联着一 个沉重的政治史,也和现代以来的知识分子的命运紧密交织着。和鲁迅一样,他在 中国写下了文化史上重要的一页。 我有时读他的书,便这样想,假如他用心地写作或从事研究,也许关于他会有 更多的话题。可惜他将自己的精力大多用到政治中去了,而且收获的却是失败。可 是后来渐渐接触史料。才恍然感到,用文人和学者的眼光要求他,是大错的。他是 中国极其特别的存在,既不同于鲁迅,又有别于胡适。他开启了文化的新路径,将 一种可能昭示了出来,了解他,是需要接受刺激和挑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