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直到我后来读到他的诗,尤其是旧体诗,才发现流行的看法存有一点问题。陈 独秀给人的假象太多,好似无情无义之人,且冷面铁心。那是皮毛之见。他其实是 有许多朋友的,在知识界同道者甚广。与人相交时,亦挚诚可感,甚至还带点儿玩 童之态。他与汪希颜、何梅士、章士钊、苏曼殊、沈尹默、胡适、台静农、魏建功, 有着非同一般的友情,有的终生如一。看他的遗作,感时伤世之文泪血相交,甚或 有文人的凄楚,每每读之,心为所动,气韵有唐人特点,刚劲之后亦有柔婉,是流 着文人本色的。 这个发现也让我联想起与鲁迅的差异。在旧诗文里,鲁迅是没有多少士大夫气 的,感伤的东西很少,不太爱写己身的泪水。陈独秀则不掩饰儿女情长,所遇所感, 每有凄苦,辄援笔书之,和政论文中的形象很有距离。你在这里亦可感到内心的柔 情,男儿的温和也掩饰不住的。《哭汪希颜三首》、《哭何梅士》、《挽大姊》等 诗,都无横眉之状。且看《哭何梅士》的韵致是多么隶杀: 海上一为别,沧桑已万重。 落花浮世劫。流水故人踪。 星界微尘里,吾生弹指中。 棋卿今尚在,能否此心同。 此诗最早以由己的名字发表于1904年4 月15日的《警钟日报》。据《陈独秀诗 存》注释,发表此诗时亦附有章士钊的诗与注,可看出陈氏与章士钊那时的情形, 彼此的性情亦流露此间:“二月十六日。福建何梅士,以脚气病死于东京,盖吾党 中,又失去一健卒矣,余闻而痛极,然非知何梅士者,亦不知所以为痛也。余与梅 士居上海,形影相属者,半年有余,无一日不促膝至漏尽。安徽陈由已,亦与余及 梅士同享友朋之乐者也。何梅士之立志与行事,由己知之亦详。梅士之死也,由己 方卧病淮南,余驰书告之,余得由己报书,谓梅士之交,使我病已加剧,人生朝露, 为欢几何,对此弗能自悲,哭诗一首,惨不成句矣……” 章士钊的注释透露了这样两个信息:一是陈独秀有绿林之风,善于交友,且情 笃者多。二是重于友情,不免有感伤情怀。病中闻友人去世,是雪上加霜,遂有 “人生朝露,为欢几何”之叹。看陈氏之诗。有凡人的苦乐,加之佛教的影子,通 篇哀凉,泪光涟涟。自有高古气,是格高气爽的。这一情怀,即便是经历了人间挫 折,久浸政治苦海,仍未泯去。直到晚年,阅读到类似的诗文,文人气是一看即明 的。 了解他的性格,在旧诗里能找到许多线索。那些都是各类史料中难见的。比如 交友之道,就率直无伪,不忘旧情。五四之前,他居杭州时,曾与沈士远、沈兼士、 沈尹默三兄弟相识,和沈士远、沈兼士过从甚密。写过一些赠诗,都非“上通乎道 德,下止乎礼义”之语,有一点江湖格调。再加之行文清峻,唐人行迹宛然在目。 《寄士远长安》云: 自君别湖水,天地失清秋。 影着孤山树,心随江汉流。 转蓬俱异域,诗酒各拘囚。 未及祖龙死。咸阳不可留。 三沈当中,沈士远是厚道之人,人缘颇好。但论才气和声名,沈二先生尹默, 则高于诸兄弟。陈独秀与之关系很密,一直保持着友情。看年轻时代陈氏写给他的 诗,当见情谊之深。那一首《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有孤雁叫群秋更哀的味道。 如今读它,不可想象出自陈氏之手,内倾与伤神之处,隐隐可见。台静农晚年披露 过陈独秀暮岁时寄沈尹默绝句四首,能看出千秋挚意。真真是让人叹之又叹的好诗 :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 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尽一壶。 村居为爱溪山尽,卧忱残书闻杜鹃。 绝学未随明社屋,不辞选懦事丹铅。 哀乐渐平诗兴减,西来病骨日支离。 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 论诗气韵推天宝,无那心情属晚唐。 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 陈氏晚岁怀念旧友,诗中意绪万端。遥忆当年。在西子湖畔把酒论书,后又逢 于北京大学,共编《新青年》杂志,能不感而慨之?陈独秀去北大教书,乃沈尹默 所荐。陈氏不忘旧情,于诗中咏之,拳拳之忱,动人耳目。李大钊、钱玄同、刘半 农均盛赞于他,那也证明其为人的磊落之处。了解这个人物,大概是要顾及于此的。 近代以来,大凡提及陈氏。只从政治行迹入手,谈其文化得失。而个性中冷热之处 言之很少。精神的全貌就不了然了。我们看他与章士钊、苏曼殊、刘季平的手足之 情,读他与《新青年》同人的信件,也依稀可以觉出言行举止的可爱。在其眼里, 人无高低贵贱之分,编刊时亦与人平等对话,有信必复,且不装腔作势,确是有真 人之风。蔡元培后来和他相识,对其印象很好。他觉得陈氏第一有学识,第二有毅 力与责任心,第三呢,是有一种向心力。1933年,蔡元培为《独秀文存》作序时特 别夸赞了他与胡适、沈尹默、周氏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的友情,以为与“诸君甚 相得”。这看似是一句普通的话,实则是大的夸赞。在那样一个时代能与如此优秀 的人相处。改写了人们的记忆,是大不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