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鲁迅对陈独秀,全然没有胡适这样的感觉,或许接触少,或许没有什么关注, 总之,没有为之捏汗的负面看法。周作人当年曾因信教自由与否,和陈独秀有过交 锋,不同意陈氏非难基督教的思想。那是1922年,周作人与钱玄同、沈兼士、沈士 远、马幼渔等签名发表宣言,对陈独秀武断干涉宗教自由的行为殊为不满。鲁迅没 有在宣言上表态,不知道何以未曾列名其中。他和周作人还住在一起,对一些事情 是知道的。在鲁迅眼里,宗教确有文化上的意义,可是让人去膜拜,就有些问题, 自己是不信它们的。我猜想,对陈独秀的观点,他未必不同意,支持也谈不上。在 那样破败的环境下,纯粹的学理固然重要,而更为迫切的,却是造一批斗士,向黑 色的王国进击。那时中国缺少的,恰是这类的人物。所以在评价这类现象时,不能 不有一点儿踌躇的。欲言不行,不言又无可奈何,也许只有这样的沉默,才是一个 交代吧? 有一次和钱理群先生谈天,讲到对陈独秀的评价时,他说:鲁迅一生对几件事 没有表态,一是“新村运动”,二是陈独秀的非基督教活动问题,三是陈独秀入狱 事件,四是科学与玄学的论战。这几个事件都是引人注意的,许多知识分子都卷入 了进去。鲁迅为什么对此保持沉默,是有别的顾虑或别的什么?钱理群以为研究此 一现象,或许能看出更深的问题。鲁迅精神某些难言之处,也保留在这里。这一发 现是重要的。我粗浅的看法是,在鲁迅的对面,有诸多无法言说的世界,在打量它 们的时候,传统的话语失去了力量。这也就是《野草》题词的那句话:“当我沉默 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在知识群落自以为热点的地 方,我们有时看不到他的影子,反而消失了。那个热闹的世界不属于他。对陈独秀, 用赞佩和否定的话都没有效力。鲁迅知道,自己和这位昔日的同人,各自存有精神 的盲区。谁都不是圣人。但于中国最缺少的,却是这样的孟浪之士。鲁迅曾坦言, 政治自己是不懂的,对不懂的,便不好发言。在某个层面上说,他不喜欢从事政治 事业。那和自己的爱好、性情相距甚远。只不过喜欢借着文学,表达一下政治层面 的看法,至于那其间的风风雨雨,知之甚少。瞿秋白和他交往时,联系二人的主要 是文坛上的因素,并无政治上的热情,那些明暗相间的烟云只是一闪,便从视线上 消失了。根底还是具有文学家的情趣,它占了上风。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他坚守 的是以文学的方式说话。而不是相反。有时候想一想,两人在许多方面,并无可比 性。在现代史上,他们的各自存在都是有着不可兼容的地方。 只是在一篇文章中,鲁迅为陈独秀画了一幅画像,其中都是形容词,精神的特 色跃然纸上,无言之语尽在墨中。那篇文章是悼念刘半农的,其中说了些佩服的话, 语言不多,意思是明了的。 鲁迅很少对《新青年》同人进行总体的描述。这里却透露出了一些信息,至少 对陈独秀,不是亲密的关系。他坦言只是“佩服”,心里不能说没有保留。对《新 青年》这位主编的性格的感受是深切的,长处与短处尽在眼中。文中与胡适的对比, 颇为有趣。较之于胡适,陈氏毕竟有可爱之处,他心直口快与朗然的风格,虽不免 有造势之嫌,但一切历历在目,并无杂质。鲁迅自认自己内心的黑暗,他憎恨这些, 又挥之不去。在《新青年》别的编者中,是看不到这些的。似乎没有人像他这样含 有如此多的毒素,那是被古老的鬼气缠绕过的。在昏暗的屋子里,有过慢慢待死的 绝望,并无走出的渴念。他知道一切都会重归于死灭,挣扎不过是挣扎,光明终要 隐于暗夜里。这样的时候,有几个像陈独秀、胡适式的人出来,佩服是有的,却并 非样样认同。这是怎样的清冷与凄苦!一个人的存在与另一个人的对照,相关着又 隔膜着。后人对此,仅能体味,却难理清,当回望他们的时候,我的感受仅此而已。 要说清其间的故事,是难之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