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革命”一词,今人已不太喜欢碰它,那与“文革”的灰色记忆有关吧?海外 早有人喊出“告别革命”,那是对旧有的遗存的一次叛逆。但“告别革命”很有一 点儿马后炮的意味,要是细究,也与五四学人告别孔家店一样,内在的逻辑是,推 倒重来,不再走昨天的路。“告别革命”与“全盘西化”在理论的深层上是同一种 思维,从境界上而言,难说有什么新意。不过这个口号也提出了一个问题,陈独秀 那代人开始的革命,是否必要?在历史的进化中,精神上的突变、断裂,究竟给社 会带来的负面因素多呢,还是益处多? 谈到“革命”这个词,不由得想起《易经》里的一段话:“汤武革命,顺乎天 而应乎人。”晚清之后,留日的学生从日文中重新发现了该词,但那是日本人对英 文revolution的翻译,内蕴与汤武的流血历史稍稍有别。晚清的文人。曾以谈“革 命”为时髦,党人之中尤钟情于此类话题,且津津乐道。那时的文人面临的议题是 “排满”,办法呢,自然不是和平主义,大多主张血与火的解放。章太炎《排满平 议》云:“近世革命军兴,所诛将校什九是汉人;尔游侠刺客之所为。复不以满人、 汉人为别。徐锡麟以间谍官于安庆,适安徽巡抚为恩铭,故弹丸注于满人之腹。令 汉人为巡抚。可得曲为赦宥耶?吴樾所判满人、汉人则相半,谁谓汉官之暴横者, 吾侪当曲以相容乎?然而必以排满为名者,今之所排,既在满洲政府,虽诛夷汉吏, 亦以其为满洲政府所用而诛夷之,非泛以其为吏而诛夷之。是故诛夷汉吏。亦不出 排满之域也。或日:若政府巳返于汉族,而有癸辛恒灵之君,林甫俊臣之吏,其遂 置诸?应之曰:是亦革命而已。” 章太炎的弟子中,有许多是喜谈革命的。周氏兄弟就主张“思想革命”,钱玄 同有“文字革命”的狂言,吴承仕呢,直接变成了马克思的信徒,比老师走得还要 远。不过,在章氏圈子之外诸多高举旗帜的人中,陈独秀大约是最有革命气节的人, 说其一生献身革命,也不为过的。文章中,以革命为题的甚众,其中《文学革命论 》、《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革命与作乱》、《革命与制度》等等,都 杀气腾腾,绝无温良恭俭让的柔弱之气。陈氏相信革命之伟力,非“汤武”时代的, 他将此视之为“犹古之遗也”。在他眼里,欧洲的近世文明所以能够出现,与法兰 西的革命有关。倘不是法兰西人的涤荡旧物,废除君主贵族统治,欧洲大约还在旧 的暗影中徘徊。陈氏不太喜欢日本式的改良,虽多次赴日,却并不欣赏东方主义的 情调,倒是对法国式的变革颇感兴趣。法国之外,让他激动的还有俄国的社会革命, 他以为其中“为民主主义人道主义之空气所充满也”。较之章太炎、周氏兄弟,陈 独秀并不满足于思想革命与文学革命,他注重的是制约文学与思想的社会的转化, 晚清的文人大多相信进化论,但言及社会问题,进化论就上升到革命话题上,这好 似有着必然的逻辑关系。五四前后,陈独秀每每谈到革命,就有些兴奋,甚至对该 词有崇仰之态。《文学革命论》开篇就说:“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而来乎? 曰,革命之赐也。欧语所谓革命者,为革故更新主义,与中土所谓朝代鼎革,绝不 相类;故自文艺复兴以来,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伦理道法亦有革命, 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近代欧洲文明史,宜可谓之 革命史。故曰,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也。” 可以将这一段话,视为陈氏精神逻辑的核心点。治学也好,治党也好,均以洗 心革面之态为之。那是他的不与别人相同的地方。陈独秀的文章大多是讲道理的, 非学术的陈述。他的悟性颇佳,看问题点到为止,不甚追究。比如描绘中国社会落 后的根由,几乎针针见血,有惊世骇俗之论。可是讲到域外文明,只是提纲式的、 感悟武的,显得并不严密。托洛茨基说陈氏不是理论家,可说点明了其身上的特点。 不过“革命”一词,后来被世人用得过滥,凡事皆云“革命无罪”,便渐渐走到了 反面。后世学者,讨论“文革”灾难,以及民族虚无主义的形成,每每将陈氏那代 人的理念视为源头,或许也有些道理。在我看来,陈独秀的革命观,有其特有的内 涵,那本质上的,还是人道的、开放的、现实的东西。不过,后来的革命何以演成 民族的悲剧,那是另一个问题,现在将恶果都算在他那一代人的身上,大概是把复 杂的问题简单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