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台静农先生曾以“洒旗风暖少年狂”为题,写陈独秀晚年的壮烈之气,真是让 人动情。陈独秀的伟岸的形影,一一在目,传神之处多多。台氏的回忆文章,言学 术活动较多,几乎没有涉及政治问题,可陈氏的风范里依有狂傲的因素,那是令读 书人钦佩的。比如在一封致台静农的信中,表达了学术的看法,那其中,依有《新 青年》风采,豪放的影子亦在:“中国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之思想, 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写一有系统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 功。” 晚年的陈独秀寓到学术之中,想的是《新青年》末竟事业,那里隐含着对政党 政治上的绝望吧?政党政治需成千上万的人齐心合力去做。但在他而言是殊难之事, 可说碰得头破血流,但学问之道,系个人的事情,不必受别人的暗示,大可以自由 往来,以己乐为乐。比之于章太炎、梁启超、章士钊诸人,陈氏一生未改年轻狂态, 至死犹抱革命情怀,是鲁迅所肯定的那类人物。我常常想,《新青年》同人分裂后, 鲁迅对胡适、钱玄同、周作人均有过微词,和沈尹默、刘半农也十分疏远。唯独未 去抨击陈独秀,这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章太炎、梁启超的晚年喜谈学术。但对社 会变革兴致已减。周作人、钱玄同做了“隐士”,血性内敛在心里,不被外人明了。 鲁迅对此是失望的。陈独秀的晚年,入了监狱,仍不减锐气,是轰动一时的事件。 那时候鲁迅所加入的“自由运动大同盟”曾派杨杏佛调查过此事。后未果。鲁迅对 营救陈独秀的态度如何,因无资料,遂不得而知。但我据他追悼章太炎的文章推测, 对陈氏的抗争到底的选择,是会欣赏、赞佩的吧?那篇写章太炎的文章,就有这样 一段话,颇有余韵:“……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受馈赠,遂 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自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 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八牢 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 上述的短论。倘细细分析,财可看鲁迅的看人的标准。学问固然重要,但做一 个斗士,一个不被外物所累的革命者,肯至死不渝,那才有着真的人生。他在评论 刘半农时,也有类似的态度,喜欢其在《新青年》时代与旧物作对的洒脱,而厌恶 后来的学者腔、教授态等等。托洛茨基曾有“不断革命”之说,那指的是社会变革 之事。而鲁迅、陈独秀则是不断抗争的人,既与旧的势力对峙,又与旧我挣脱,在 人格的层面,可说是罕有之人,也可说是“不断革命”的。唐宝林的《陈独秀传》 写其晚年生活,看到了陈氏“终身反对派”的悲烈,多有传神之笔,或许代表了后 世学者的普遍看法。大凡深入陈氏的世界,倘撇开意识形态的因素,看其精神,都 会有所感动。陈氏一生,论敢多矣:旧文人、官僚、军阀、教授、国民党、左翼文 人、中国托派……几乎所有的阶层、团体都与之格格不入,说他是国民公敌,也不 为过。他的看事看人,亦有偏颇走眼之处,一生的失误可说不少。可是大而言之, 乃为了社会,小而见之,并非有丝毫的私心。考其晚年形状,于贫困潦倒之中,仍 不甘于沉沦。自省己身,其情其状,惊世骇俗。若说有真正革命气节者,当非他莫 属。 鲁迅曾主张,倘谈革命,言与行,当不可分裂。陈独秀就是这样的人。他的一 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因于此,我们说他的身上,写了现代中国的隐秘,揭示 了革命的明暗、曲直、利弊、忠邪,那是不错的。若谈文学的演化,鲁迅的文本自 然是一个标本;可是要讲政治革命的悲喜,陈氏则含有深广的隐喻。一个失败了的 英雄提供的意象,有时远比得志者要丰富、辽远。可是对于这样一个落难的英杰, 人们现在似乎已不愿谈论他了。个中原因,真是让人思之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