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界各民族的人们,都有各自过生日的习俗,这也构成了不同的文化差异和色 彩斑斓的民风民俗。我们会在这些特色中,看到民族风情、民族特性,乃至时代特 征。 我如今已过耳顺之年,闲暇之余回顾以往的人生历程,有三次生日让我今生没 齿难忘。每一次生日,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都印上了那个年代的鲜 明时代特征。 我们藏族人过生日和其他民族有所不同,而且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痕迹。解 放前,由于制度落后、生活贫穷,一般人是不知道自己生日的。人们大体知道自己 出生时的气候季节,是下雪天,抑或是涨水季节,是绿草如茵的夏季,还是天凉草 黄的秋季;若要论及具体时间地点,则可能被告知:哦呀,你是收青稞时生的;噢, 你妈上山割草时,就生下你了。从佛教的文化观说,生命不过是一次一次的轮回, 来来去去,就像日起日落。不是藏族人不看重一个生命的诞生,他们是看重生命的 延续、生命的转换和生命自身的价值。 在西藏,佛门弟子是社会中较为特殊的一个群体。他们居于寺院之中,终生不 娶,整日学经,生活俭朴,起居有序,把一生交给佛教,终日诵经祈祷。祈愿佛祖 保佑、普度众生。他们中具备了一定生活条件和相当学位的,通常会在一生中过几 个重要的生日,比如5 岁、18岁、60岁和80岁。解放前藏区生活条件差,文明程度 低,从婴儿呱呱坠地到5 岁以前,一般认为这时的生命就像花儿还没有开放一样, 是否可以存活,听天由命。只有到了5 岁时,满地活蹦乱跳的孩子才会让大人看到 这个生命的活力,看到一个人的佛缘和慧根,也能看出他未来的命运与期盼。到这 时,就应该过人生的第一个生日了。18岁是一个僧人学业有成、学位升迁、自立自 为的标志,僧侣可授比丘戒,历世达赖喇嘛则在这个年龄时正式执掌政教合一的大 权。而60岁在藏族人看来,已是生命的终结阶段,人一生该享的福和该受的苦,皆 已完成,人生已无怨无求,到了安享晚年、潜心礼佛的时光了。因此,60岁的生日 是要过得隆重且吉祥。至于80岁生目,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人 是很少的,称之为“白寿”,寿星要穿一套专门缝制的崭新的白色氆氇寿衣,庄重 地接受人们的祝贺。寺庙终身修行的高僧活到这个岁数,其威望不亚于活佛,人们 称这些老寿星为“加群果嘎”,即80岁的白发老人之意。而俗人中能做“白寿”的, 若是家奴可自动成为自由民,若是囚犯则无条件释放。这可能是在一个普遍短寿时 代对生命的珍惜和长寿的仰慕吧。 这就是从前我家乡过生日的习俗,它与佛教信仰有关,与文化传承相连。尽管 并不是每年都过生日,但记住了人生中的几个重要阶段,一生的时光就历历在目了。 1946年12月26日,我出生在藏北草原的比如县。现在年纪稍大一些的人都不会 忘记,12月26日是毛主席的生日。我能荣幸地与他老人家同月同日生,只能算是一 个巧合。这一巧合给我的生日带来一些麻烦和烦恼,同样也带来了一些荣耀与幸福。 我的第一个生日是在1951年过的,虽然尚是黄口小儿,髫发蒙童,但因为这个 生日被家人寄予了强烈的宗教意义,所以它给我留下的是苦涩中的一丝甘甜。痛苦 中的一些慰藉。 那时,新中国成立已经两年多了,西藏也已和平解放。中国人民解放军开进了 拉萨,进驻到西藏各地,我们县也成立了解放委员会。但全西藏还没有实行民主改 革,我的家乡山河依旧,头人还是头人,寺庙还是寺庙。我出生在一个很复杂的家 庭里,家父曾做过官,后来弃官修佛。我没有考证过父亲弃官的原因,我估计大抵 是因为官场争斗伤了元气,看破红尘转而求神拜佛。其实,确切地说,我家是书香 世家,祖辈中曾出了三个画家和三个雕塑家。他们画的五彩缤纷的佛教唐卡画,栩 栩如生的佛像雕塑,至今在一些古寺中仍然能找到先辈的遗迹,西藏著名的桑耶寺 中供奉的千手千眼观音。就是我父亲塑的。 我虽然自小受父母溺爱。但由于家父潜心礼佛,对我寄希望于传承佛祖的衣钵。 我3 岁时就被削发剃度,送入佛门。因此,我5 岁的生日在那时就显得不同凡响。 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普通孩子生命的开始,而是一个佛门弟子从这一天起,就该正 式继承前世修来的佛缘,奠定寻求人生旅途的起点。这起点必须立得庄严、神圣, 刻上一个终身难忘的深刻记忆。从此,我要背负起祖辈的期望,开始学佛念经、参 禅打坐、遵循戒规。在藏族人看来,入佛门,是为着履行佛的旨意、修炼佛的意志、 实践佛的理论。既被视为前世修来的功德,也被看做祖上无上的荣耀。因此,与其 说这是在为一个孩子过生日,还不如说是一次宗教的仪式、民俗的表演、文化的传 承。这种千百年来形成的习俗,是要借助一个生日,把一个单纯的儿童转交成一个 虔诚的佛童。让他与虚幻的神灵越来越近,与人闻的亲情则越来越远。 这对一个童心未泯的5 岁孩子来说,未免太难了。 但我生于这个家庭,属于这个民族,就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一棵小苗,什么 样的气候、什么样的土壤、什么样的环境,决定了我成长的历程。尽管我那时根本 不知道,我的命运从此会与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 我的第一个生日是在怒江边上的一座千年古庙里度过的。这座庙宇叫“麦巴朱 普”,意即“火焰修行洞”,是我们家的家庙,也是离我家不远的两座寺庙贡萨寺 和羌日寺的护法殿。这座修行庙宇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据称当年莲花生大师在此地 打坐念咒七天七夜,莲花生大师用法杖一戳,地上就涌出了一眼山泉。这山泉因之 而具备了神性,老人们能够通过泉水颜色的交化而卜凶吉、算农桑、看气象,人们 甚至传说在我出生时,这泉水变成了奶白色。藏族人是个相信神迹的民族,是个与 大自然相依相亲,并敬畏自然的民族。世俗万物,皆具神性,自然界中的一些奇异 变化,常常被当做神的恩赐。祖辈依泉建庙,整个建筑沿着山坡上的岩石高低错落 而建,远远看去像在燃烧的火焰。“麦巴”在藏语里就是火焰的意思。寺庙包括经 堂、僧舍、修行洞等,经堂里供奉的是一座高大的莲花生法师的塑像,还有一尊鹿 头人身的护法神像。关于这尊护法神,也有一个动人的传说。很久以前,一个游方 僧人在森林里迷了路,一头漂亮的鹿出现在僧人前方,并为他带路,引导他走出了 森林。僧人在一个山洞里闭关修行了三年三个月零三天,已修得正果,出来后发现 那鹿仍在外面等待。这个传说寓意鹿为藏族人的学佛引路人,因此,家乡的人们视 鹿为吉祥的动物,并加以崇拜。 这里海拔4200多米高。庙的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高大挺拔的松柏,四 季不凋地装点着苍茫山岭。林中的野羊、马鹿在房前屋后追逐嬉戏。各类不同色彩、 大小不等的鸟类在林中飞舞。布谷鸟、杜鹃鸟的叫声,似悠扬的歌声悦耳动听。从 古庙中传来的击鼓、摇铃、吹号、敲钹的佛乐声划破宁静的林间传向天际。庙前的 草坝宽阔平坦,夏天远看绿草成荫一片青绿,近观白色的格桑花、紫色的杜鹃花、 黄色的醉羊花竞相怒放,芳香扑鼻,像大地上的彩色星星。一条蜿蜒的小河从坝中 由东向西轻轻流淌,河水清澈见底,河底圆润美丽的鹅卵石舒展地躺着,像山上的 动物们遗失在大地上永不孵化的蛋。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草坝枯黄,各种野花已经凋谢。小河结上了坚硬的厚冰, 像一条白色的腰带把草坝捆紧。那天,我的生日在一股浓郁的煨松柏干粉的香烟中 开始了,它在凌晨五点时起就弥漫在我的卧室,随即,我就被我的老师占堆活佛的 诵经声吵醒。他是我父亲请来的老师,年纪50岁开外,秃顶、矮胖。他学识渊博, 道行高深,但总是严肃刻板,让我望而生畏。他那天早晨念的据说是《宝瓶甘露经 》,是一部祈诵吉祥的经文。睡眼朦胧中,我才想起今天是个吉祥神圣的日子,是 我的生日。但瞌睡使我无法睁开眼睛,我多想再睡一会儿啊! 我的侍读喇嚓阿旺丹增此刻穿着整洁的袈裟,蹲坐在地板上撅着嘴、鼓着腮帮 子,正不停地吹着香炉中的炭火,让烟一阵阵生起,弥漫整个屋子。尽管煨松柏的 青烟很清香,但熏得我的嗓子极不舒服,感到呛、感到烦躁,以至于眼泪都被熏出 来了。家里的大人小孩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把我今天要穿的衣服拿到香炉上熏了再 熏。新衣是父亲专门请裁缝为我量身订做的僧服便装。里子是羊羔皮,外衬是黄缎 子;还有僧侣穿的翘鼻僧靴,整个是软牛皮做的,靴头呈弯钩状,看上去很漂亮。 我父亲短暂的官场生活中,曾有一些随从管家。父亲卸任后,随员不仅失散, 而且失业。整日鞍前马后跑腿的人,总是习惯看着主子脸色办事,一旦离开了主子, 也就无事可做了。父亲有慈悲心,以友情为重,将一个无家可归的随从带到家里, 派个跑龙套的活儿给他干。他的习惯动作是整天弯着腰,垂着手,走路很快,双臂 摇摆。只要有人在他面前,他总是仰起头,满脸堆笑,细小的眼睛盯着你。听到别 人说话,管它对否,他都像捣蒜般频频点头。母亲并不喜欢他,但一个家庭总需要 这样的帮手。这天父亲派他帮我穿衣服。尽管量过身,但那套僧装对我来说还是又 肥又大。靴子像个彩色的牛皮船,脚伸进去一走路,靴子都在旋转。我像包裹在一 个华丽僧袍里的玩偶,被人们摆布来摆布去,我用目光寻找着我的母亲。我想蜷缩 在她温暖的怀里,甜甜地吸吮着母亲的乳汁。但围着我团团转的人群中哪里有母亲 的身影?我想,她一定是在厨房忙碌着吧。 太阳刚刚升起第一道金光,透过藏纸糊着的百叶窗,洒进了我的卧室里。父亲 进来了,穿着自己那件半新半旧的官服。尽管从衣服上看不出任何官阶,但只要一 有喜事,父亲总要把这件官服穿上,再套一件马褂。父亲那时刚满50岁,宽阔的前 额中间长着一颗黑痣,浓眉下的眼睛圆润闪亮,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下巴上有几绺白须,飘拂在胸前。他进来时满面春风,白须因激动而抖动着。他怀 里总是揣着一块马帮从印度买来的英式怀表,镀了金的表壳,已经退色得斑斑点点, 可金灿灿的表链依然耀眼夺目。父亲擅长书画、雕塑、藏医,他的雕刻技艺远近闻 名,还经常被人请去雕塑佛像。父亲是红教的虔诚信徒,红教是西藏佛教四大教派 之一,早在唐朝时期就由印度的莲花生大师入藏传播。红教不仅建寺布道,还可以 居家修行。每修行一年,头上的发髻就盘一圈。我记得那时父亲的发髻已经盘了九 圈了,下大上小,看上去就像一个顶在头上的宝塔。 父亲在我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断把怀表掏出来看,然后庄重地告诉我说:“孩 子,时辰到了,我们走吧。” 我被父亲牵着手走进家中的经堂。经堂足有两层楼高,宽敞明亮,中问那尊莲 花生大师的法像,有五米多高。这尊佛像是父亲自己设计、自己雕塑的,上面镶嵌 着各种珠宝,可以说,我们家的大部分财富,都贴在这尊佛像上了,连母亲陪嫁的 首饰都供奉在上面。这座佛像的里层是木架结构,外层是黏泥雕塑,上面涂着厚厚 的金粉,看上去庄严巍峨;莲花生大师面色安详淡定,目光深奥慈祥,仿佛能包容 世间万象。佛身靠北面南,端庄地坐在莲花宝座上,右腿微微敞开,左腿钩紧。一 般来讲,莲花生大师不同的坐姿,代表不同的佛教含义,或悲天悯人,或威压仇敌。 我家经堂里的这尊莲花生佛像的坐姿,具有护佑众生平安吉祥的意蕴。 莲花生大师的法像前供奉着一百盏酥油灯,一百个圣水碗,一百枝干花等五种 供品,俗称“百供”,是在吉祥的节日里才会有的场面。佛堂里闪耀着灯火的光芒, 弥漫着浓郁的果香。父亲让我给莲花生大师的法像磕十个头,我年幼体小,匍匐下 去,半天爬不起来,但还是双手撑地,硬撑着爬起来再磕。那时我望着佛像想:他 真高大威严啊,不磕头要受到严惩哦。在我磕头的时候,旁边的人神情肃穆,只有 老师和喇嘛们开始齐声念诵祈祷经,那浑厚低沉的诵经声在佛堂里回荡,好像怒江 江水在峡谷里激荡奔流。这样大的阵势和场面,不要说对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大人, 也会心生畏惧。 如果说一个人的宗教情感来自于环境和家族传承的话,那么,对神灵的敬畏感 就是培养这种感情的第一步;而宗教仪规则是培养敬畏感的重要程式。这些复杂烦 琐的程式对于一个孩子的心灵来说,就是一种熏陶和训练,就是让他进入佛门的第 一步台阶,它即便不能立即让你产生皈依之情,至少也让你的心灵被引诱到某个既 定的模式和轨道,让你相信,这就是你将来的生活,这就是你必须服从的命运。 但在当时,我哪里想得到这些呢?我既不觉得自豪,更不感到好玩儿,尽管人 们用恭敬的目光看着我,可我巴不得尽快结束这场乏味的游戏。父亲把我引到宽大 的客厅,中央有一个“寿座”,是一把没有靠背的方木椅。两边坐的是老师和父亲, 客厅两边摆满了藏式卡垫,左边是喇嘛,右边是亲朋好友。我忽然觉得自己比其他 人都高大了。 九个喇嘛列队向前,手持法鼓、法铃、经书、宝瓶、供果和法器。齐声念诵 “祝寿经”,经文大意是: 明亮的太阳照耀着美丽的花朵。 雪山峡谷沐浴着太阳的温暖; 草原上开满灿烂的鲜花, 经堂里飘散着神灵的祝福。 今天是个祝寿的日子, 给我们的未来带来的是美好的运气。 接下来,让我起身向占堆活佛磕头,这算是正式拜师了,5 岁的生日,就是我 这个佛子学佛的学龄,拜师就是正式学业的开始。我给占堆活佛磕了16个响头,意 味着16个圆满的佛缘,也希望老师将把16部佛经传承给我,更标志着我已经把老师 视为自己的又一个父亲。藏族人经常说:“如果你视自己的上师如佛,你将争得佛 果;如果你视上师如菩萨,你将成为菩萨;如果你视上师为凡夫,你将永远停留在 凡夫之地。”因此,在出家人的戒律中,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不能违背师命。我那时 虽然懵懂无知,但也知道,从今以后,我要接受这位老师的管教了,可我并不喜欢 他。虽然也说不上憎恨他,但一见他的面,我的腿就开始发软。 磕完头,占堆活佛赐我祝福的经文,那九个喇嘛再次出场,这次他们伴着法鼓、 法号,跳着神灵的舞步,口诵经文,依次来到我的面前,占堆活佛先是将一部经书 放在我的头顶,这意味着加持佛法,这叫“语”加持;然后又把一尊佛像触到我的 额头,这意味着加持佛身,叫“身”加持;最后又捧一尊宝塔,放在我的胸前,口 里念念有词,这便是“意”加持了。“语、身、意”三加持,象征着我从5 岁起将 继承佛的衣钵,行佛所行,说佛所说,想佛所想。我不再是个人的我,我是佛的传 承,从此和佛生死与共。 这个生日,既是进入佛门的仪式,也是祖辈嘱我立德、立言的仪式,所以繁杂、 漫长。拜师后人们又把四周的坐垫撤掉,客人们站立在宽大的客厅里看僧侣们的跳 神表演。高僧们的舞步和着鼓点和法号,凌空蹈虚,诡异飘逸,像个隆重的晚会。 人们看得津津有味,而“寿座”上的我却心神不定,我并没有领会“语、身、意” 对我这个生日有什么意义,这些舞蹈是跳给我看的,还是跳给神灵看的?好像这些 都是大人们的事情,他们似乎并不是在为我过生日,只是自己在搞化装舞会。记得 我从马帮带来的一张印度画报上,看到一张拆成四页的照片:一群身材高大的男女, 穿着肥大的衣服和宽厚的袍子,戴上动物头饰的面具,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不 知疲倦地旋转着。有位大人告诉我,这是洋人的化装舞会,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既枯燥乏味,又烦琐冗长的生日仪式还在继续。占堆活佛手捧一个宝瓶出场了, 编制成扇形的孔雀羽毛插在瓶盖上。在场的每个人都低着头,伸出手接过占堆活佛 从宝瓶里滴出的几滴圣水,然后恭敬而如饥似渴地喝下,并且用手心在自己的头顶 上拍一拍。据说,宝瓶里面装有江水、河水、湖水、泉水四种圣水。最后,占堆活 佛来到我的面前,将宝瓶中的甘露圣水用孔雀羽毛扇洒在我的身上,说这是为我洗 罪,我从前做过的坏事都将被圣水洗干净,我将成为一个洁净的人。我就想:我从 前干过的那些调皮捣蛋的事,诸如追打野鸡,上树掏小鸟,在神圣的经堂里和弟妹 们玩捉迷藏,闹得鸡飞狗跳的,都是罪过吗?能洗得掉吗?难道以后再不能玩儿这 些游戏了吗? 我肚皮早就贴到脊梁骨,饿极了,只盼望早点端上奶茶、酸奶。可在这种场合, 连吃也是一种仪式。吃之前还要先敬神、敬佛,让神、佛先请,人们才可以吃。尽 管食物并不丰盛,不过是酥油、红糖拌人参果,但算是那个时代最美味最好吃的。 人参果在藏语里叫“措玛”,与藏语的“顺利”发音相近,因此吃人参果就意味着 “一帆风顺”,这东西也只有在过年和喜庆的日子才吃。 那天,最叫人淌口水的食物,不是牛羊肉,而是大米饭。要知道在那个年代, 即便在富裕的家庭,一年能吃上几次大米饭就已经很不错了。因为西藏不产大米, 又交通闭塞,大米都是由马帮从遥远的汉地驮运而来,吃大米饭就像过新年一样, 隆重而珍贵。当那碗红糖、酥油、葡萄干拌的大米饭摆在我面前时,我迫不及待地 伸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这时,坐在我身边的老师占堆活佛一巴掌打在我的手上, 威严地低声说:“先敬神!” 我把被打得火辣辣的手缩进袖里,嘴里塞满米饭,眼里含着泪水。我长这么大, 还从来没被人打过,就是有人对我说几句批评的话,我的父母也总是对我呵护有加。 这一刻,我终于有些明白了,我无拘无束的童年,就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