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日仪式终于收场了。人们纷纷退出客厅,将我一个人留在“寿座”上。只有 一个老僧威严地站在我身旁,就像是我的侍卫官。 按照家乡的规矩,喜庆之余总是要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当然不外乎是献哈达、 送礼物。说几句祝福的话。首先是家庭成员向我祝福生日。第一个上来的是父亲, 他给我献了一条黄色的哈达,送我的礼物是他的坐骑“黑玉”母马产的一匹白驹。 因为我从家里到寺庙有半天的路程,以后我每个月都要来回一两趟。父亲的祝福语 是:知识要在年轻的时候求,良田要在春天的时候耕。你现在已是学佛的年岁了, 已经登上了巍峨的雪山,就不要再留恋脚底下的草原了;山上滚下的石头滚不回去, 已经开弓的箭不能回头射;师恩大于父恩,一切听从师教;你是有佛缘的,要坚持 走下去,定能成就。 在这个隆重而烦琐的生日中,记忆最深刻的是母亲对我的祝福。当母亲拉着两 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进来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跳下“寿座”,大喊一声“阿妈”, 然后扑向母亲,搂住她的脖子,可我身边的老师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我,让我动弹不 得。 母亲今天虽然一身盛装,但穿着并不算华贵。我母亲从来不佩戴珠宝玉器,更 不穿珍贵皮毛的衣裳。尽管她也出身于大户人家。并且是方圆几十公里内有名的美 人。在我的心目中,母亲是天下最美丽最善良的阿妈。我的父母都乐善好施,凡是 有亲戚来,无论贫富,母亲都不会让他们空着手回去,不是一只羊腿,就是一口袋 糌粑或是几坨酥油。一些生活困难的亲戚来时只牵一匹马,上面搭两个空口袋,走 时母亲一定会让他们把口袋装得满满的。母亲常说:“不应该装糌粑的口袋是缎子 做的,里面装的却是豌豆磨的豆面。虎显示的是虎纹,人显示的是学问,虎纹在外, 学问在内。做人要做一个品德高尚、信仰虔诚、施舍大方的善良人。” 母亲走到我的跟前,满眼泪水,眼神呆板,神情卑微。她躬身向我献上一条哈 达,然后跪在地板上,工工正正地向我磕了三个头。 不要磕!在母亲刚一跪地的时候,我差点儿要哭喊出来。 过去,我常看见别人给父亲磕头,自己也给活佛磕过头,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今天,竟然是母亲给我磕头,让我感到意外、惊讶,似乎一下子进入一个紧张、恐 惧、迷惘、虚幻的梦境中。她是最疼爱我的阿妈。是我最亲爱的母亲啊! 望着母亲躬身在地的背影,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了。我不愿因为做了一个佛子, 就离开母亲的爱,拉开母子间的距离。我想下去搀扶她,但我的身子刚一动,身旁 的老僧就用他有力刚硬的手掌按住我的肩膀。我抬头仰望,他的目光像鹰一般锋利, 我害怕了。 母亲的最后一磕,长时间地匍匐在地上,似乎在默默地祈祷着什么。她缓慢地 站起来,垂手弯腰,退出了房门,到了门口,母亲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目光炽热而 痴迷,自豪而哀伤。我那时看不懂这目光。多年以后我时常在回味中,才慢慢领悟 到其中的内容。 我恍惚感觉到,从这个生日起,仿佛这家中的人,都离我远去了,所有的亲情 都对我严肃起来。我成了一个僧童,成了一个与神更近,与人更远的人。欢乐的童 年,纯洁的童心,无拘无束地奔跑、无牵无挂地玩耍,就这样被这个生日终结了吗?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我被送回卧室。卧室也是教室,今后我的老师将在此 授课,他将永久住在我的卧室隔壁。占堆老师已经威严地坐在我床头边的坐垫上了。 他让我盘腿坐在床上。然后宣布了几条戒规:以后没有许可不准出门玩耍,除定时 的两餐外不许随便吃零食,出家人过午不食,你年岁小,允许每晚喝一杯牛奶;早 晨天不亮即按时起床。先是诵经,后是习字。他指着卧室沿墙落地的藏武经书架上 摆满的经卷典籍说:“你的这一生,从藏族古典诗词,萨迦格言,再到各类经典, 藏医藏药,都要学,要把这些书念完,才算初懂佛学。” 我看着那些沉重的大部头经典,傻眼了。 夜幕笼罩着古庙,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唯有一闪一闪的酥油灯,像是一个微弱 的生命在颤动。我睡在这间堆满经卷、墙上挂满唐卡画的房子里,看着唐卡画上那 些栩栩如生的度母像,想起了慈祥的母亲。就在昨天,我还睡在母亲带着羊奶味的 藏被里。可现在,她的怀抱、她的双手、她的眼神、她的体温,已是可望而不可即 了,陪伴我的只有这些让人生畏的经书和唐卡画。院子外的羊圈里,羊羔“咩…… 咩……”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悠扬绵长,牛犊吸吮母奶的声音也不时传来。牛羊都 可以跟自己的妈妈在一起,而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了呢?摆放在案头佛龛里的护佛神 面目狰狞,怒目而视,就像要扑下来吞噬我,使我感到更加孤独无助、恐惧万分。 这叫什么生日啊?简直将我的童年一刀斩断,把我从阳光明媚的天空里,投入 到黑暗阴森的禅室里。以后我还可以去夏季的高山牧场,躺在青青的草地上,仰望 碧蓝的天空吗?还能在静静的夜晚,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听她讲神话传说吗? 在我三岁时,母亲常在夜晚的炉火边,夏日的星月下,给我讲格萨尔王的故事,讲 部落兴衰的传说。她的故事语言生动,比喻贴切,人物活灵活现,情节感人动听。 母亲还有一副优美的歌喉,能唱几百首草原上的民歌。有些歌词在草原上、峡谷中 传唱了千百年,有些歌词是她自编自唱的。我听着母亲的歌声,常常不知不觉就睡 着了。 看来,这一切都已经离我远去了,我终于放声大哭。 我的哭声惊醒了占堆老师。他披着晚上打坐时穿的法衣,赤着脚板来到我的房 间,表情依然刻板。除了重复那套生日对我的祝词,还告诫我说:“山和山不相遇, 人和人总要相逢。我们结为师徒,是前世的因缘。你要做一条游进大海的鱼,跑进 草原的马,飞进云层的鹰,就得有学问。我教过的学生,比你妈会唱的民歌还多, 我不相信金刚磨不出针尖,何况你是一个聪慧过人、灵智超前的孩子。”说完转身 就走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此威严、冷酷。而所说的那些大道理又如此沉重、 冰凉,吓得我的心一直怦怦乱跳。 我在泪眼婆娑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唐卡画上的那些护法神都从画中跳 下来捉拿我,他们肩上扛着骷髅,手里拿着铁链,双脚踩着人头。追赶得我到处乱 窜。藏传佛教的护法神有各种不同的化身,有善相和怒相。扮愤怒状的护法神一般 都显得狰狞恐怖,以威吓佛法的敌人、神界的魔鬼。我被噩梦惊醒了,看看香案上 的燃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睡多久。 我爬起来,钻出被窝,站在窗前,拉开窗帘,窗户被一层粗糙的藏纸蒙着。我 用手指蘸上口水,浸润了藏纸,划破一个小洞,往外一看,先是看到伙房里的煤气 灯仍在闪烁,那里的人还在忙碌。伙房旁边是母亲的房间,那就是我的目光要找的 地方。 母亲的房间竟然还亮着烛光,这让我欣喜若狂。我在喉咙深处喊了一声:阿妈 ……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要去告诉母亲,我不当喇嘛了,我也不想学佛了。我只想 随时见到阿妈,随时都在阿妈的身边,随时听到阿妈的声音,哪怕是骂我的声音。 我离不开阿妈的温暖和呵护。 隔壁占堆老师的鼾声此起彼伏地传来,我确信他已经睡熟,就披了件藏袍,蹑 手蹑脚地悄悄打开门,在黑暗中飞奔到母亲的房门前。我从门缝中看到母亲坐在床 头,手里抚摸着一个黄布包裹,目光发亮,神情慈祥而专注。灯光下的母亲显得那 样恬静、温柔、美丽,就像唐卡画上的绿度母。母亲那时的神态,一辈子都铭刻在 我的记忆深处。 我猛然推开门,低声叫了声“阿妈”,便扔掉披着的藏袍,光着身子钻进母亲 的被窝里。她先是惊讶片刻,接着紧紧地一把搂住了我。母亲的力量好大呀,这是 世界上最有力量的爱,最有力量的温柔。这就是一个母亲宽广温暖的怀抱。 我哭,母亲也哭。我双臂钩着母亲的脖子,拼命地亲她。母亲抱着我的头,把 她的前额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母子的泪水交融在一起,我再次嗅到了母亲身上熟 悉的体味,感受到了母亲大海般的温情。我就像一条自由的鱼儿,漫游在母爱的江 河中,白天那些繁琐的仪轨,虚荣的祝词。都比不上母亲给我的一个吻啊! 母亲想把我推开,仿佛又舍不得;不推吧,我跟母亲的怀抱已经粘连在一起了。 母亲推我一下,我在她的怀里钻得更深,母亲就搂得更紧;然后她又推,又搂…… 反反复复,难舍难分。 而屋外占堆活佛的鼾声隐约传来——那是世界上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我相 信母亲此刻也有这种感受。 母亲怕我冷着,就找来一块黄色的氆氇被,把我裹起来。我说:“阿妈,我要 在你的房间睡,再不离开你。” 母亲犹豫了一下问:“儿子,今天占堆活佛打你的手。痛吗?” 我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只说:“忘记了。” 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我的耳边低声说:“儿子,阿妈的好宝贝,你听妈讲。 你父亲继承了家族的荣耀,他现在像一座古老的房子,不知哪天歪斜。你是支撑着 他的唯一的柱子,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希望。你不知道家史,祖辈开头兴旺得快如骏 马,现在不能衰落得矮如草原。你是佛家的后代,已经染上了红色的氆氇,就不能 说我喜欢白色。经商聚财不是家传,学佛积德才是家规。这些道理你现在不懂。你 5 岁的生日为什么耀眼光彩,是为了让人记住,‘麦巴’有了后人。要听话,妈送 你回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阿妈说的话也跟其他人一样。我心里在想,我只要阿妈,不要 当佛子,不要学那些搞不懂的经文。这时,我把阿妈的被子一把拉过来,将我们两 个盖住,然后再往母亲怀里钻。我认为,只要我钻进母亲的被窝里,她就不能赶我 走。一个小孩子在母亲面前能撒的娇,会耍的赖。我都使出来了。 母亲只好从床上起来,点燃房间里的香炉。撒上香粉,让青烟再次冒起,然后 将刚才裹我的氆氇举在香烟上熏。这不仅仅是一种来自神的祝福和母亲的呵护,而 是母亲认为:刚才这块氆氇沾了她的身子,对一个佛子所用的东西来说,已经不洁 了。她要用香烟熏走氆氇上的凡人之气。 母亲用熏好的氆氇再次裹紧了我,将我从床上拉出来。我看见了母亲眼睛里的 泪花。也看见了母亲脸上哀婉的表情,但母亲的行动却很坚决。她紧紧地搂抱着我 往屋外走,我不断地挣扎。不断哀求,“要和阿妈睡,要和阿妈睡……”以至于有 一次差点儿从母亲的手臂中掉下去了。 母亲吓坏了,再次搂紧我,说:“儿子, 你要听话。阿妈可从来没有打过你。求求你别闹啦,占堆活佛会听见的。要是他知 道你来我这里,你会挨打的,你阿爸也会骂我的,听话呀儿子。” 我终于被母亲抱回我的房间,占堆活佛还在隔壁熟睡。母亲把我放在床上,用 一条毛氇氇的红色氆氇把我裹好,又说了很多鼓励我好好儿学经的话,不断地哄我。 亲我。母亲说:“阿妈可以爱你、想你,但阿妈不能将你育成古柏、做成栋梁。你 要听占堆活佛的话,他的名声大如雷鸣,他的知识多如林涛,是你父亲以建一座小 庙的功德请来教你的。你要珍惜啊!” 我再一次把手伸进母亲的怀里时,无意间碰到一件东西,我把它拿出来,原来 是白天母亲给我献的那条哈达!这条哈达不是很新,上面甚至还有酥油的痕迹。既 然我不能留住母亲,就留下母亲的这条哈达吧。因为那上面有母亲怀里的香味。 我对母亲说:“我要这条哈达。” 但是母亲把哈达拿回去了,她说:“儿子,哈达不能给你。以君再给你讲这条 哈达的故事。你要早早地睡,明天还要一大早起来念经呢。阿妈每天早晚都会在佛、 法、僧三宝面前为你祈祷的。” 一条哈达背后会有什么故事呢?那时我还不明白。白天母亲在向我献完哈达后, 就将它取回去了。我没有想到母亲会一直将它揣在怀里。 母亲终于要走了,她狠狠地亲了我两口,她眼里的泪花再次洇湿了我的脸。我 感到伤心的是:她竟然一点也不顾惜我此刻依恋她的心情!在母亲跨出门槛儿时, 她仿佛是做了件什么错事,还不断扭过头来望着我,我还能清晰地看见母亲眼眶里 的泪水。可是母亲却忘记了门槛儿的存在,她绊了一下,差一点儿跌倒。我大叫一 声“阿妈”!但我的呼喊只让母亲更慌张、狼狈,她的背影倏然消失在黑暗中。 是泪水迷糊了母亲的眼,让她看不见地上的路?还是门槛儿有心,不让我的母 亲就这样离去? 我人生的第一个生日,就是这样,既让我伤心,又令我怀想。生日对其他的孩 子来说,是快乐无比的,而对一个佛门弟子,则是进入佛门的第一扇门。今天我回 忆起五十多年前这个佛门生日,只是想再现当时西藏历史背景之下的一种民风民情, 以及它体现出来的文化特色。其实,不同民族间的区别,根本上在于文化的不同, 迥异的文化造就了不同的民族特色。民族之间的沟壑,实质就是文化认同上的沟壑, 而民族之间的团结融合。是建立在对彼此文化的尊重理解基础之上的。我们或许可 以从一个孩子的生日,看出一个民族曾经拥有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