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多年来,每次远行,我总要带几件从不离身的物品,这条哈达便是其中之一。 而每到生日这一天,我都要看一看这条哈达,自己给自己挂一次哈达,以此作为对 母亲的怀念,对母亲的感恩,对自己的激励。这条吉祥的哈达与我的生命、我的灵 魂密不可分。过生日时,我可以不要美酒佳肴,可以不要鲜花簇拥,可以不要歌舞 升平,甚至不一定要有显赫的场面、隆重的仪式,但我一定要有这条哈达陪伴。哈 达上的祝福之词、哈达上的八宝图案、哈达上的历史故事,陪伴我走南闯北,引领 我披荆斩棘,鼓励我开创事业。哈达蕴涵着母亲的期望,寄托着家乡的嘱托,也见 证着儿子的孝心。 我5 岁的时候想当神,但好景不长;十多岁的时候求学立业,总算看到了人生 的光芒与灿烂,还是好景不长;二十多岁的时候,学业有成、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自以为可以放胆闯荡,著书立说,又遇到“文革”的风刀霜剑,再次好景不长;三 十多岁时,进了报社,当了记者,做了文人;改革开放,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 时来运转,我从一个文化人,逐步走上为政之路。现在已是58岁的生日,我已接近 耳顺之年、还乡之年。追昔抚今,人生既有挫折、失误和遗憾,也有成就、幸福和 欢乐。我想,应该可以告慰母亲期盼的心了。 我远在故乡的母亲已经85岁了。早在母亲74岁时,她就因眼疾而失明了。在母 亲陷入无边黑暗的那段岁月里,我的心时常忧心着这突如其来的不幸,托亲朋,求 好友,到处打听名医秘方,寻求让母亲重见光明的机会。我曾经请求香港光明行动 的组织医生,请他们不惜代价,设法帮助我的母亲复明;我也曾请美国、尼泊尔的 眼科专家来诊断医治,可母亲患的是无法医治的青光眼。我平常忙于工作,母亲长 期居住在乡下。等发现母亲眼睛不行时,已为时晚矣,这让我心头深深的悔痛。 记得有一天夜里,我梦见母亲的眼睛忽然又复明了,兴奋的泪花在母亲明亮美 丽的眼仁里闪烁,而梦醒时,只有我在黑暗中泪湿枕巾…… 有位诗人曾经写道:“黑暗给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去寻找光明。”可是对一 双失明的眼睛来说,黑暗统治了一切,光明的希望在哪里?在一部佛经中有这样一 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修慈悲行的高僧,有一天穿过一片密林,来到一片草 坝上。他看到一头双目失明的母鹿匍匐在地,身边依偎着刚产下的嗷嗷待哺的幼鹿, 母鹿由于看不见草地上的青草。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干瘪的乳房悬在腹下,空如 口袋。幼鹿吸吮不到母乳,饥肠辘辘,唯有哀鸣,可怜的母鹿焦急得空洞的眼窝里 滴血成行。高僧见之,慈悲之心大发,遂向母鹿布施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母鹿立刻 见到地上的青草,吃草后有了母乳,幼鹿不再有饿死之虞。失去一只眼睛的高僧看 到母子两头鹿在草场上嬉戏亲昵,为自己的慈悲拯救了两条生命而深感欣慰。 传说不仅是美好的,而且是感人的,倘若我能为母亲奉献一只眼睛,那不仅仅 是慈悲,而且是报恩,让她重见光明,我会认为是我对母亲最大的报恩。母亲的生 活随着时代的进步,儿女的成长,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越过越甜蜜,色彩斑斓的 世界她还没有看够,平安吉祥的生活她还没有过够,眼疾阻挡了母亲享受幸福生活 的权利,但我却没有回天之力,不能为母亲驱散她眼前的黑暗。 母亲操劳一生,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而我却不能报母恩于万一,就是连陪伴 在母亲身边的机会都没有多少。我曾以为按月按时汇去足够的生活费,就能报答养 育之恩,就能尽到孝心,可我错了,全错了。 我赤条条地来到世上,父母用生命中最珍贵的爱呵护我成长,那是一份深入血 脉、不求回报的疼爱。可从没有哪个父母会对孩子说:“你给我钱,我才疼你。” 父母这份爱,从不因孩子的成年而减少,更不因父母的衰老而削弱,只要他们活着, 这份爱就始终如一。幼小时怕摔跤而操心,少年时为学业而奔忙,成年后为婚姻而 操劳,再后来为事业、为健康……父母终生都在为儿女牵肠挂肚,无私奉献,这种 爱是用金钱回报得了的吗? 金钱不能补偿母爱,就像物质永远代替不了精神一样。情感的东西,只能用情 感去报答。揉揉背、唠唠嗑,常回家看看,这些最平常的行动,才是儿女对老人最 大的孝心。正如汉语说的“孝顺”,只要顺着父母之心,也就尽到孝了。 但我心中始终还有个夙愿未了,那就是要给母亲献一次哈达,给母亲磕三个谢 恩的头。 我是被母亲磕过头的儿子,多年来我一直将母亲的这三个磕头铭记在心,它既 是对我的期望,更是对我的激励;既是母亲的慈爱,也是儿子的内疚。我在汉族地 区工作多年,我知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儒家伦理道德观。 在藏族传统里,也是晚辈向长辈磕头,俗人向僧侣磕头,僧侣向诸佛菩萨、向神山 圣湖、圣地寺庙磕头。即便是普通僧侣,面对自己的父母,也是要磕头的。 汉文化中有一句话叫“忠孝不能两全”,用在我身上再适合不过。自从我离开 母亲求学工作,我应该尽的孝心我认为微乎其微,完全不能报答母亲对我的养育之 恩。藏族人对“孝”称之为“滋冬”,有遵循祖训、听长辈的话、尽心侍奉长上之 意。我的少年时代为了向往外面的世界,追求进步,背叛了自己的家庭,破灭了父 母的苦心期盼,应该视为有违“滋冬”;成年后常年在外工作,不能端水倒茶于父 母左右,嘘寒问暖于父母耳旁,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沉入 无边的黑暗而束手无策,也让我面对“滋冬”一词,面红耳热,羞愧难当。我认为 无论是汉族还是藏族,那些在“孝”(滋冬)面前问心无愧的人,最值得尊重。最 值得仰慕。 2005年8 月,正是藏北草原牛羊肥壮,浮云化为甘霖滋润草原的季节。我又一 次回家探望母亲,这时母亲已经86岁高龄了。我们母子已有三年多没有见面,其问 母亲多次病危,每次病重,母亲总是告诉守在身边的妹妹,不要让我知道。一是怕 我担心,二是怕影响我的工作。这使我竟没能在母亲病危通知书一下再下的关键时 刻,守候在母亲身旁。 在我到家的那一天,故乡的人们得知我要回来看母亲,早早地就在我家山脚下 的草坝上为我这个远方的游子搭起了帐篷,摆好了醇香的青稞酒,备好了洁白的哈 达。藏族人对久别回乡的家乡人或远道的客人的尊重,可以从到来之际以搭起帐篷 欢迎你的方式来体现。 几顶绣着吉祥图案的白色帐篷在青青的草原上格外引人注目。其中一顶帐篷里 升起了袅袅炊烟。我似乎闻到了一股牛奶、酥油、羊肉的清香味。山谷里云雾缭绕, 天上下着濛濛细雨,是个少有的好天气。我还没有进家门,就被故乡的歌舞、美酒、 哈达包围了,我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家门,却不能脱身,可是我的心中急切地想见 到母亲,哪怕早一分一秒。 终于应酬完毕,我一人直奔家门。母亲一定是听到了山脚下的热闹喧嚣,早早 地守在门口。我的两个外甥一边一个搀扶着她。我看见母亲了,她穿着我给她做的 簇新的毛料藏装,满面红光,一头白发梳洗得干净整齐。在我的眼里,母亲显得还 是那么健康、那么善良。我几步奔过去拥抱母亲,也恨不得立刻跪拜在母亲面前, 向她老人家磕三个长长的头。母亲把我的手紧贴在她苍老的脸上,泪水一下就浸湿 了我的手…… 但是母亲在笑,而且笑得爽朗而健康,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下过病危通知书的 人。母亲笑着说:“一听说你要回来,我的病就完全好了。” 母亲通过她的手指感受她的儿子。她摸过了我的脸,再摸我的肩膀、我的手、 我的腰。母亲说:“你瘦了,晒黑了。”她还说,“你很累了。”对于一个失明的 母亲来说,如果手指是她目光的延续,慈爱就是她眸子里的光芒。 母亲的手指在我的身上游走,那么温暖、那么慈爱、那么执著、那么呵护,仿 佛我小时候在母亲怀抱里的幸福时光重现;又仿佛在那些困难、忧愁的时候,她能 用她明亮温暖的目光带来她的期盼、她的疼爱、她的关注。过去母亲用她的目光追 随着儿子的身影。现在母亲通过她慈祥的手指,传达给了我她终生不变的母爱。 我在家里陪了母亲五天,那真是一段幸福无比的时光。我忙里忙外地为母亲打 茶,为母亲做饭。在她用了八十多年的木碗里为母亲揉糌粑,做成一坨一坨的放在 她手中。除此以外,我能为母亲做的还有什么呢? 我听说,多少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就像从未得过重病似的。她的头 脑那么清醒,总是谈笑风生,风趣幽默。真不像已经八十多岁了。我在家里哪个位 置,甚至我去了哪个房间,她全知道。她摸索着为我整理衣服,收拾东西,动作跟 妹妹一样麻利。我陪她聊天,一谈就是半天。我们聊天南海北,聊各自的生活。母 亲特别关心我最近的工作。她还感叹说:“当年你背着我去外面读书是对的。要是 我知道你要走,我会死死拦住你的。现在,你在外面干了不少的好事,还听说你出 了几本书,是个有学问的人。为家乡、为亲朋好友们争了多大的光啊!如果我把你 还留在家乡的话。现在顶多是一个乡干部一,或者是一个放牧的老牧民,最多也不 过是个寺庙里的老僧。儿子,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啊。” 我抚摸着母亲布满老茧的手,哽咽着说:“妈,当年我让你把心都操碎了。我 走时没有给你打声招呼。遗憾了一辈子,我真对不起你。”母亲说:“真正对不起 你的是我,当初把你留下来了,那可就葬送你一辈子的前程了。今天想起来,我差 一点儿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蠢事。” 在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终身难忘的恩人。他们给你机遇,给你关怀,为 你指一条人生的道路,改变你一生的命运。我的恩人之一是时任县委书记的王西恒。 他是陕西成阳人,曾从青海骑着骆驼,渡过通天河,越过昆仑山,穿过无人大草原 来到藏北那曲,1958年被任命为比如县县委书记。为了做统战工作,他常到我所在 的寺庙,每次都住在我老师占堆活佛的僧舍。他一来,我就高兴极了,因为他都会 带来一些糖果干果给我吃。我也把供奉的印度干花、藏红花送给他,可每次他都婉 言回绝。他是一个白面书生,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腋下随时都夹着一个黑皮包,说 话慢条斯理,对人和蔼可亲。他对占堆活佛特别友善,还经常送给占堆活佛一些大 米、罐头之类的物品。他看到我学经刻苦,头脑灵活,也格外喜欢我。我牵着他的 手,在经堂、护法殿、跳神场到处转,介绍这些场所的用处、来历。尽管他不一定 有兴趣,但总是频频点头。从不厌烦。 有一天,他问我,愿意不愿意到他的家乡去学汉语。我立即回答:“什么时候 走?就这么定了。”我这不假思索的回答,使他愣了一愣说:“这可要得到你家里 和占堆活佛同意哦。”我说:“没问题,快定走的时间吧。” 大约一个月后,占堆活佛有一天突然难舍难分地对我说:“王书记派人来了, 要接你去汉地学习。我可真下不了决心,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今天早上又在护法 神殿打了卦,都是去好。佛祖保佑,王书记是见过世面的人,也许这个主意是对的。” 就这样,我连家人都没有告诉,就不辞而别了。 我是多年以后才听说,当年我离家外出上学后,母亲急得几近发疯。那时我们 外出都要渡过怒江上的一条溜索。一听说我从这里过溜索出去了,母亲守在溜索渡 口,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回家。无论人们怎么劝说,母亲都呆呆地望着怒江水, 哭着,流着无声的眼泪,形容枯槁、心如死灰。人们怕母亲跳怒江,有一个亲戚就 躲在旁边的一棵树后,悄悄地陪伴着母亲,以防万一。 我至今也难以想象母亲当时守望在怒江边的悲伤心情,那是何等的绝望,何等 的凄凉!心头的肉被挖去了一块,大约就是我母亲当时的感受。溜索对面就是我学 经的寺庙,我就是从这座古寺里出走的,母亲一定期望在溜索渡口再次看到她的儿 子像雄鹰一样飞回来的身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