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在我即将向母亲告别的那天早上,我早早起来,用电动 机打了一壶酥油茶。第一碗盛到了母亲的木碗里,妹妹尝了一口,就端给母亲喝, 还问她好喝吗。母亲回答说:“太好喝了,我儿子打的茶,比谁打的都好喝。”妹 妹把母亲喝剩下的让我喝。哎呀,太咸了,几乎是一碗盐水。妹妹开玩笑地说: “妈当然说好喝,她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酥油茶。我伺候妈半辈子,打不出这么高水 平的酥油茶。”妈笑了,笑得合不拢嘴。她说:“是我儿子从北京回来,专门打茶 给我,再咸也要喝。嘴里是咸的,但心里却是甜的啊。” 我事先已给两个妹妹打好招呼,我今天要给母亲磕三个头。以还我的心愿。过 去每次回家,我都想给母亲磕头,但不仅母亲不答应,连亲朋长辈都坚决不让。说 我是大男人,还在外面当领导,这成什么体统,这让我觉得永远亏欠着母亲。现在 母亲的眼睛看不见了,又这么大岁数,而且还不知能在世多久。我呢,又因为公务 繁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次回家。是该“还债”了,我不想让这个遗憾再多存 放在心间一天了。 我让母亲好好儿坐在椅子上,母亲并不知道我要于什么,她还以为我要给她照 相,只好听任我摆布。我整理好衣襟,悄悄站在母亲的跟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认 认真真地磕下了第一个头。我心里默诵着:阿妈,一磕头,感谢你的养育之恩。是 你的乳汁让我长大,是你的哺育让我成长。 我抬起头来时,看见母亲面色安详,那透亮的眼珠似乎在看着我,在寻找我。 我知道这双眼睛曾经守望了她的儿子一辈子了。阿妈,你的眼睛是因为追寻儿子的 身影而望眼欲穿的吧? 我磕下第二个头。阿妈,二磕头,愿能补偿儿子不在你身边时未尽的孝心。一 个不孝敬自己父母的人,也绝对不会真心热爱自己的民族乃至国家。自古以来就是 忠孝不能两全。阿妈,请你原谅儿子吧。 “儿子,你在干什么?”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轻声问。 我没有回答,给站在旁边的两个妹妹使了个眼色,让她们不要说话。我看见母 亲脸上的疑惑,似乎有某种不安。阿妈啊,我知道你时时都在惦记着儿子,儿子做 的每一件事,都在你的眼中,都让你高兴,让你满意。唯独这个磕头,儿子永远不 想让你知道。 我端端正正地磕下第三个头。阿妈,祝你健康,祝你吉祥!希望你年年吉祥、 天天快乐、时时高兴。 我站起来,拿出那条哈达,对母亲说:“阿妈,我要给你献一条哈达。”她摸 着哈达,露出微笑,把哈达捧到头顶说:“这是当年你过生日时我献给你的那条哈 达吧?” 我惊讶于母亲的感悟力,也幸福于母子之间的心灵感应。我说:“是的。阿妈。 这条哈达激励着我的人生道路,护佑了我一生的吉祥,我现在要奉献给你。” 我恭恭敬敬地把哈达给母亲挂上,母亲抚摸着哈达,幸福地说:“儿子,哈达 你还是继续留着吧,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你远离家乡,在外为政府做事,会有很 多荣誉、名望,也会有很多风险、困难。只要做事用心,待人善良,不贪恋权财, 就不会有什么灾难的。你平安了,妈就幸福了。” 是啊,哪个为人父母的,不把儿女的平安当成自己终身的幸福?父母在儿女年 少时,都对他们寄予了许多的希望和梦想,当父母白发苍苍、儿孙绕膝时,所祈求 的,只是一家人和睦平安而已。 我离开母亲18天后,正在成都出差。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书,床头柜上的 电话响了。我接起电话,是妹妹的声音。她嘶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妈今天 不在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使我悲痛惊讶不已。不是几天前还好好儿的吗?妹 妹告诉我:“自从你走后,阿妈精神一直很好,只是昨天,胸有点儿闷、头有点儿 昏。就是今天早上,妈起不来了,还在昨天下午阿妈只说了一句,‘我发生什么情 况,都不要让儿子回来。他工作忙,别去打扰他’。” 母亲是在熟睡中告别了亲朋,告别了这个世界。但她却仍然惦记着我、挂念着 我啊。 让人欣慰的是,她老人家已享年86岁。按藏族习俗已过80“白寿”。接汉族文 化,已仰望90“米寿”。生存在海拔4200多米、高寒缺氧的艰苦环境里,这应该说 是长寿之长寿了。更何况,她这一生还没有生过大病、住过医院。儿女们从未为她 的健康操过心。母亲生活俭朴,粗茶淡饭相伴一生,唯独喜欢喝酥油茶、吃糌粑。 没有污染的家乡食物养育了她强健坚韧的身体。她从不吃水果蔬菜,20世纪80年代 末,我回家探亲,买了许多新鲜的苹果、梨和橘子,装满一大箱带回家。我对母亲 说:“要多吃一些水果,维生素丰富,对身体有好处。”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除 了佛龛前供奉了几个水果,算是敬了神外,牛食槽里装满了被切成一块一块的水果 片,牛羊们正吃得高兴。维生素是什么,母亲根本不用知道,她自有自己的长寿秘 籍,那就是一生乐观开朗的胸怀,善良慈悲的情怀,勤劳诚实的性格,坚韧豁达的 意志,虔诚如一的信仰,简单朴实的饮食。 妹妹说,母亲曾跟她说了处理后事的要求。一是要求按习俗天葬,二是希望用 她的积蓄在占堆活佛的寺庙里捐建一个平安塔。晚辈们在母亲生前孝敬她老人家的 钱,她既不存银行也不放钱柜,用一个布口袋装着,常年放在枕边,总共有八万多 元。母亲并不是一个手紧的人,她曾经捐了一万多元给一所敬老院,又捐了两万元 给一些闭关修行的僧侣。她自己的生活相当简朴,但一颗慈悲的心却相当博大。 我想,人总是要死的。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开始一步步向死亡靠拢。不要说人, 连万物都有生有灭。如果人不死,都万寿无疆,那从孔夫子算起,这地球上的人不 要说安身立足,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老死就是自然界的瓜熟蒂落,是幸运的。遗 憾的是,有的少年夭折,有的英年早逝,有的中年离世,有的晚年累死。能活到八 九十岁,在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中悄然离世,当然应该是最大的幸福和圆满。想到 这里,我的心情好了许多。十多天前我们母子相聚,这是天意,还是偶然,或是临 终告别?真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了。倘若没有这次和母亲共享天伦的五天时光, 就可能将成为我终身的遗憾了。 作为没有能在母亲床前送终、没有尽到孝心的儿子,唯一能够补偿母亲养育之 恩的只是忠实地做到母亲生前的遗嘱。我母亲的遗体丧葬在尊位最高的止贡梯寺的 天葬台。我让亲属把母亲的一颗门牙带回了云南。 不久,我要偿还母亲的另一个心愿。多年前我一次回家探亲,母亲问我五台山 离我们西藏有多远,还说。她这一辈子能去朝拜一次五台山,那就太幸运了。我说 :“那太容易了。这次我就陪你去不就行了。”母亲考虑再三,一怕影响我的工作, 二怕坐车晕车,三怕内地气候不适应,没有去成。 五台山是驰名中外的佛教圣地,是文殊菩萨的道场。与浙江普陀山、四川峨眉 山、安徽九华山并称为我国佛教四大名山。而五台山以其建寺历史悠久和规模宏大, 而居佛教四大名山之首——故有金五台之称。它始建于汉朝。在唐代达到鼎盛,历 来在东亚各信奉佛教的国家中都享有盛名。清代,藏传佛教传到了五台山,并在五 台山的菩萨顶修建了一座藏传佛教寺院,是汉藏两个民族团结、友谊与宗教交往的 见证,寺内有不少历代皇帝御笔亲题的碑和匾。因此,信仰虔诚的藏族神往内地的 五台山,把能到五台山朝圣,视为人生中的一大圆满。 母亲有生之年,没有实现朝圣这个圣地的愿望,现在,要把她的那颗门牙送到 五台山去,也就了了一个心愿。我利用一个假期,一天从昆明赶赴五台山。先是坐 飞机到太原,然后转乘汽车,临近山腰,已是夜色茫茫,山道上游人稀少,鸟鸣空 谷。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母亲,我带你来朝拜你心目中的圣地了。 那是一个初冬,我刚到山上时,夜空晴朗,星光灿烂,忽然间暮云低垂,天色 渐黑,不多时天上竟然飘起一阵纷纷扬扬的雪花。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藏北草原的雪, 想起下雪天火塘前的母亲,想起如火塘一般温暖的母爱。啊。那可真是世上最令人 难忘的温暖啊。 第二天早上起来,山上银装素裹,白雪皑皑,但太阳已经升起,晴空万里。山 上的人都很兴奋,有的人在堆雪人,有的人在打雪仗。我在一块白布上放着那颗牙 齿,陪伴着的是一捧来自家乡的饱满圆润的青稞粒,轻轻地包好,然后独步向山顶 走去。雪后的五台山静谧空旷、庄严高远。洁白的雪装扮着远方的大地山峦、近处 的树木道路,仿佛一个凡尘之外的世界。我来到一处面向故乡的幽静、干净之地, 埋下了那核桃大的布包。我在心里对母亲说:妈妈,尽管你在世时儿子没有陪你来 过这里,但现在你已经安息在这佛域净土了。我祈愿你善良的灵魂往生到一个平安 吉祥的地方。 无论在西藏还是内地,佛塔都是象征着平安和吉祥,用意是镇魔与压邪,标志 着兴盛和繁荣。在佛教经典中的各式佛塔,内涵丰富、形象高大,文化厚重,造型 别致。在东方文化中,可以说,一座佛塔,就是一段善缘,也是一种慈悲,更是护 佑人间的无言大爱。母亲临终前,为了乡亲和亲友们的平安,曾经留下遗嘱,希望 塑一座平安塔供奉在占堆活佛的寺庙里。我的两个妹妹一个是退休工人,一个是纯 粹的牧民,她们的生活都不算富裕。我将8 万元的稿费寄回家,加上母亲自己攒下 的钱,终于建成这座象征着万事如意的平安塔。它代表了母亲对亲朋好友的爱,也 代表了我们对一个平凡母亲深深的敬意。 我的妻子和女儿在佛像前供奉了两盏纯银的酥油灯,我则把母亲献给我的那条 陪伴了我大半生的“阿西哈达”,装藏在平安塔里。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看到儿 子敬献的这条哈达了。 吉祥的哈达呀,愿你陪伴着我善良美丽的母亲;生命中的哈达啊,愿你时时刻 刻激励我的人生。当这条珍贵的哈达在我5 岁那年挂在我的脖子上时,我并不知道 母亲的期望;当它在我22岁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只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一 心要过一个“革命化的生日”,而忘记了母亲的一片苦心;当我在莫斯科自己给自 己挂上这条哈达的时候,我只能怀念母亲的温暖,感恩母亲的慈爱。现在,这条连 接着我们母子一生的温暖、思念、牵挂、祝福的哈达,一端告慰母亲的灵魂。一端 紧系着我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