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色睡裙,有些神秘、性感,不可捉摸,容易撩逗人们追索的兴趣。读下去, 不出所料,这是一首有关男女的“情事”。它写一个心机很深的女人,在一次雨夜, 主动邀请一个男人来“聊天”。短暂的情感经历,既微妙传达出成熟女人对自身魅 力的测试。又隐晦着伦理底线上的徘徊。微讽中曲折含蓄,心理层次十分丰富、准 确,且分寸感掌握得极好,真抵得上一个短篇小说的容量。 “我在深不可测的瓶子里灌满洗脚水”起句有点难受——瓶子与洗脚水的不和 谐搭配,反常的“盥洗”行为,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反讽基调和放浪的、恶作剧味道 :今晚,潜意识里(瓶子)有暗暗的欲望在膨胀,压也压不住,那么就让它释放吧, 或许有些肮脏、有些污浊,像洗脚水一样;没关系、无所谓,来点逢场作戏,就往 自己深不见底,其实也是空荡的心里(瓶子)倒吧。 洗脚水——雨水,瓶子——心境,在那个夜晚,自然而“古怪”地结合在一起 了。 下雨的夜晚最有意味——带出来的第二句,其实本身也很有意味,它所暗示的 种种,是潜在意识的明朗化:“约一个男人来吹牛”,开始付诸行动了。而“他到 来之前我什么也没有想”——一种坦荡、明白的“狡辩”,其实在佯装的烟雾弹后, 主人翁是做了精心准备的:放下紫窗帘,打开红壁灯,“黑裙子在屋里荡了一圈”, 放、开、荡,三个动词,完全是一副抑制不住迎候的喜悦,以及不怎么自信的事先 演练。这时,门敲响了,直到第三次才去开门,那是主人翁故作的矜持,多深的心 机呀。 潜意识欲望、豁然出击、随意、精心、佯装,真个把“这一个”黑女人的复杂 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 对方带了一把黑伞。和黑色睡裙无意形成一次小小对应,可是伞“撑在屋子中 间的地板上”(有意不安排放在屋角或挂在门后),便成了一条披露戒备心理的三 八线。接着他们开始喝茶谈话了,男人说得很动听,女人却一眼看穿,是“阿谀的 自来水”“甜蜜的谎言星星”,真不愧久经沙场。接着“我渐渐地随意地靠着沙发”, 说明之前还是一本正经挺坐着。带着警戒,现在是慢慢松弛了。虽然“以学者的冷 漠讲述老处女的故事”,佯装平淡如常。但渐渐地,随着“我们之间”关系进一步 亲昵,这时上帝开始潜逃甚至溃退——“捂着耳朵掉了一只拖鞋”——这就意味着, “第三眼”不再监视了,道德、舆论约束不复存在了。现在,男女之间最可能发生 的事,完全可以突破“吹牛”的界限,达到“浑然的效果”。 可是,全诗仅到此为止,没有将“故事”进一步发展(如果这样写下去,肯定 败笔),而是以女主人翁暧昧而诗意的感受作结:“夜色越浓越好,雨越下越大越 好”,客观景象在主观强烈情感的干预与有机交融中,进入耐人寻味的境地。一个 成熟女人一次雨夜的情感波动,得到如此淋漓而微妙地呵护。 惊叹作者对人物心理揣摩这般透彻,而且让人物的欲望处于含苞欲放的临界点, 且摇荡有致,我终于相信了,一首真正的好诗,是可以“打败”小说的。 一夜肖邦 欧阳江河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过一遍, 好像从来没有弹过。 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 然后终生不再去弹。 可以 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像弹错了一样, 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弹经过句,像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像一片开阔地, 像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刚刚才走开。 可以 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 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根本不要去听,肖邦是听不见的, 如果有人在听他就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 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在弹。 轻点,再轻点, 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 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温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