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古往今来写音乐诗的不计其数,有以形绘音,有以色赋音,有以物状声,各尽 其染。女诗人陈鱼欣赏这首诗,是“用一行行的字句,像肖邦那样打开你身上所有 的门,直到你浑身透明,与世界混融”。青年批评家苍耳则“感觉到那样一种力与 气的融合所带来的轻”。而笔者透过这种轻盈、灵动的抒写,更愿意指出,固然它 的出色是作者对肖邦深刻的颖悟,但具体的运作,实在不敢忽略潜藏在欧阳江河思 维里,那种隐性的、应用得十分娴熟的内在思辨机巧。 不难析出。其高明是写出了肖邦的“唯一性”。 耳朵是音乐最重要的接收器,只为“这一支曲子”保留耳朵,“只”字,这一 无可争辩的条件句和“一”所构成的关系,显示音乐家在诗人心目中的不可替代。 耳朵为“唯一性”做了最自然铺垫。“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再次把“唯一 性”铆足。 接下是:重弹时好像从未弹过;只要连续弹上一夜可终生不弹。前者直指肖邦 亘古长新、百弹不厌的新鲜感,后者则表达出,纵使是一夜尽兴,这一生也完全足 矣。其意义与价值体现在:尽管乐音可在短暂中消失(死于一夜),而复活他、欣 赏他、咀嚼他却需要花费悠久的时间(长长的一生),在这里,又是肖邦的“唯一 性”,在思辨的悖谬里得到强烈凸显。 第三段是最丰富复杂的一段。可以错弹(亏得欧阳江河想象得出),可以达到 错弹的境地,其实隐含着无所不弹的伟大包容——包括可以漫不经心地弹(只弹经 过句,像一次远行穿过月亮),包括“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或阳光中 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包括只弹“柔板”(像一片开阔地,像一场大雪迟迟 不敢落下)。两组形象的吊诡组合,充满张力。那是一种怎样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的自由天地。这一次,肖邦不羁的灵魂和独一无二的艺术,在“互否”中继续得到 彰显。 第四段则有点“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意味。本来乐音最能体现音乐家 的人格精神,甚至音容笑貌,但是“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时,竟会出现 “耳朵里空无一人”的奇观。一句“肖邦是听不见的”概括,岂不是达到“大象无 形。大音稀声”的至高境界?如此层层的艺术“狡辩”,充分展露了欧阳江河的思 维机巧。 最后结尾,作者继续强调“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在弹”——在“无”的基础 上突出一个“轻”: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最弱的,最温柔的。”欧阳江河在吊诡中道出肖邦唯一的“这一支”特 色。 已经有不少人从境界和效果评论过此诗,如果再拾人牙慧没有多大意思。笔者 有意改换个角度,从作者一贯曲折隐蔽的内在思辨出发,从而来看他在“弹”的6 个逻辑环节上,如何机灵地采用正、反、矛盾、吊诡、悖谬等运思技艺,确实做到 伸展自如,藏露得当。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对肖邦音乐思想、音乐美学的感性理 解之上的。 诗思饱满,依靠内敛的思辨,充分的感性浸透;利用反常之道的灵动穿行,带 给我们别一种深刻力度,而不单单是“轻”的享受。 黑白键上,跳跃着诗人魔鬼般的指法。八分之七是先天禀赋,余下的来自不懈 的练习曲。 丙寅年十月二十二日对弈遇雪 大 仙 三秋无鸟的空林 庭前乱叶自风中而舞 我披褐坐于斗室 手中一杯酽茶吐气如兰 对面那棋友之脸 隐于长袖之后 他于口中念念有词 这声音被钟磬传于千里之外 窗外林中有三声高喊 普天之雪姗姗来临 落于青铜色的枝条上 一具黑石冷如美人 这个下午有始无终 桌上竟有一块空盘 我们的影子闲置于纹枰之上 空手而成一件摆设 虚怀坐忘,吐气如兰 中国古文论,一直以来推崇“文以气为主”: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从《 周易·系辞上篇》“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到清代《诗品臆说》“文章之有气脉, 一如天地之有气运”及“作诗第一要气静”(徐增《而庵诗话》)、“气要如天风 海涛”(刘熙载《艺概》)……林林总总,不论写作主体还是文本鉴赏,无不涉及 养气、理气、采气、运气、觉气等等。 运用气韵说,不妨来感受一下大仙的“气场”。全诗总体感受是如品酽茶,津 出舌跟,一股浓浓的韵致敖敖而来,但沉吟良久,吐纳几分,似乎又感到鼻息有点 儿涩,是语隔似不隔,抑或境界有点空蒙虚渺? 感性的沸水巡过二遍,理性的茶盖捂闷一会儿。何妨自作聪明,将流贯其问的 文气有意再细分为阴气、真气、灵气、仙气、玄气?待在下一一道来。 先说阴气。三秋、空林、乱叶、寒风。交织出一幅萧瑟图,加上后来铺天大雪, 纷纷扬扬,青铜枝干,黧黑石块,全在阴骘里惨遭肃杀,煞是沁寒透骨。冷是冷, 阴是阴,不堪言辞。所有阳刚均无藏匿之处,就这样,作者造就了“对弈”前奏的 一片阴柔孤寂“氛围”。 二看真气。如此肃杀之境,我乃“披褐坐于斗室”——坐怀不乱,胸有成竹。 且“手中一杯酽茶吐气如兰”。虚静中的“坐忘”,坐出了如兰的吐气,其心性之 幽之淡之雅之纯,溢于言表。倘若未经一番澡雪、几多涤荡,安能贮满如此真气脉? 一个“吐”字,轻轻地,便可以正压“邪”了。 三看灵气。对面棋友,却隐于长袖,有几分神秘、几分莫测,口中念念有词, 一副道士风度。更不料其嘤嘤之音,竟像钟声那样传之千里,不可听清,又何以能 听得清?对面棋友,该是出入灵界的高人,呼风唤雨,耳听四面眼观八方,充满灵 视灵听灵感,那就是超人的通灵者了?与之对弈,该会发生何等奇迹?让人着实一 阵眩惑。 再看仙气。忽然窗外有人高呼三声,莫非真正的“天人感应”,鬼使神差般说 来就来,普天大雪纷纷扬扬,全凭仙气“发功”使然?(“蝴蝶效应”,也得到生 动应验?)大千世界,在神明的摆布中显得如此诡秘而又奇妙。 终看玄气。虽说对弈,可棋盘上无一粒棋子,己然有几分玄机?继而双方影子 都闲置于纹枰——变成影子与影子对捉。奇绝的“空手道”,玄妙之至,是指向存 在的幽深莫测,抑或玩把“遭”的魔幻?最终把读者拐入玄想黑洞,百思不得其解。 可谓“道之道非常道”? 纯粹的道家精神、虚渺的道家风范。阴气、真气、仙气、灵气、玄气,是灌顶 的、集束的又是发散忽悠的。它让人想起《贞一斋诗话》有一句:“夫神妙于不知, 气入物于无间。” 以气入诗,现代诗写作,何妨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