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迄今为止,沈从文的小说集《看虹摘星录》依然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研究者 尽管偶然提及,却未曾言明此书真相。十多年前,糜华菱撰文交代了他发现《看虹 录》一篇的过程,不过他对《看虹摘星录》一书存在与否及详细面貌未有论定。金 介甫也对《看虹摘星录》一书持存疑态度,他基本接受金隄的观点“关于《看云录 》、《摘星录》,是吹毛求疵的评论家把两书混为一谈”,又有保留地披露:“据 程应缪对邵华强说,的确出过一本《看虹摘星录》,时间大约在1945年,沈曾送过 程应镠一本。”《沈从文全集》将《看虹摘星录》列为“有待证实的作品”类,认 为此书“约于1945年江西某书店出版”,《沈从文全集·附卷》所列《沈从文年表 简编》说:“程应缪说沈从文的《看虹摘星录》曾赠给他一本。”关于此书,沈从 文也曾约略言及,“此书约抗战后期在西南出版”。他在写于1947年2 月的《政治 与文学》中提到自己拟出版之书被禁毁一事时说,“怕就是三十四年,我的三本短 篇小说交开明印行,在桂林被党检查机构禁止付印,随后在金城江毁去,也即毁去 我重要作品四分之一。另一《长河》被扣,由高植交涉方收回付印”,此处所言的 三本短篇小说,大概即包括《看虹摘星录》和《七色魇》在内;在1947年8 月之后 的《题(黑魇)校样》中,沈从文谈到自己在云南时期所写的作品除《七色魇》外, “还有另外三篇拟共成一集,出个小集”,那个“小集”大概即指《看虹摘星录》 一书。 好在即使《看虹摘星录》未曾出版,作者原拟收入其中的各篇小说大抵都在40 年代的刊物上发表过。去年春初,我翻阅旧刊,发现了《梦与现实》和《摘星录》 两篇小说,很可能就是沈从文拟收入《看虹摘星录》一书中的两篇作品。按,这两 篇小说均刊载于香港《大风》半月刊,作者署名为“李綦周”。前者在1940年8 月 20日、9 月5 日、9 月20日、10月5 日分四次连载于《大风》第73-76期,文末标 记写于“廿九年七月十八四川峨眉山”;后者在1941年6 月20日、7 月5 日与7 月 20日分三次连载于《大风》第92 94 期,文末标记“时民国三十年五月十五日黄昏, 李綦周记于云南”。柳存仁较早在随笔中谈到这两篇小说:“(1940年)九月五日 老丹赠我新刊两册,有李綦周著小说《梦与现实》,疑是现居昆明之某作家笔名, 询之果然”,“我想起了沈从文的小说《绿的梦》,那里面的情境,正和我这时的 心灵仿佛”。柳存仁这里所谓的“老丹”指陆丹林,当时为香港《大风》的主编, 《绿的梦》即香港本《摘星录》,他所谓“现居昆明之某作家”李綦周显然是指沈 从文。据沈虎雏所编《沈从文笔名和曾用名》亦披露,沈从文五十年代政治审查历 史残稿上曾用过李綦周之名,且在四十年代用此笔名发表过文章。据此,认为此处 《梦与现实》和《摘星录》是沈从文的作品,李綦周是沈从文的一个笔名,应该是 可信的。 一个更有力的证据是,《梦与现实》其实就是《沈从文全集》所收《摘星录》 一篇的初刊本。《梦与现实》在香港《大风》半月刊初刊,后来又被沈从文改名为 《新摘星录》刊发于昆明《当代评论》,复改名为《摘星录》刊发于桂林《新文学 》。《梦与现实》通过这种改动,逐渐取代最初的《摘星录》,从而隐去了昆明桂 林等地文学界对沈从文此类“类色情”文本批评的主要目标。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 看,《梦与现实》乃是沈从文“看虹摘星录”系列作品的第一篇,沈从文在四十年 代似乎以“梦与现实”为总题,拟写一系列具有文体试验性质的文章。至于《大风 》所刊《摘星录》一篇,现有沈从文各种作品集均失收,应是沈从文的一篇重要佚 文。该文幻美而写实,既具有沈从文文体特具的幻异抒情色彩,复笔触刻露,近于 作者人生爱欲经验的写实。问世较晚的《看虹录》则笔致较为隐晦,写实的色彩淡 化,典喻的色彩更浓,叙述方式亦更为唯美化、象征化。究其实,创作于同一时期 的《梦与现实》、《摘星录》和《看虹录》,三者均是截取作者人生爱欲经验的一 部分,从“她”或“他”、“主人”或“客人”的不同角度入手,以典喻化、唯美 化或象征化的方法进行呈现的产物。也就是说,其原型和细节多是写实的,其语言 和表述方式多是梦幻化的、象征化的。这种化“实”为“虚”,变“真”成“梦”, 以“一己”见“人类”,应该是沈从文此时在文学上的自觉追求。 将《梦与现实》、《摘星录》两篇作品与前引沈从文自己的相关言论放在一起 来看,即可推断出《看虹摘星录》一书的大概面貌。也就是说,《看虹摘星录》一 集的基本内容应该包括刊发于香港的《梦与现实》和《摘星录》,以及刊发于桂林 的《看虹录》三篇小说,加上《看虹摘星录后记》一文,此书编辑成集大概在1944 年5 月。 《看虹摘星录》和《七色魇》两个集子,是沈从文四十年代小说创作的代表性 成果。这两部小说均致力于表现作者在“梦与现实”错综迷离中的奇特境遇。两集 中各篇的主角不再是淳朴的“乡下人”,而是现代知识男女,或者说现代士女之类。 分而言之,《看虹摘星录》,主要是叙述现代士女“我”或“他”与“她”在平淡 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爱欲奇遇,那种美妙的迷离恍惚感觉,与李商隐“无题诗”的 隐微情致颇为接近;《七色魇》则主要是叙述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女孩子飘然远走、 短暂易逝的爱欲奇遇消失之后,“我”所面对的种种日常生活:对主妇关爱和审视 的隔膜,对衰老预感和战争屠杀的抗拒,对人事之分歧丑陋的抵触,对自然之静默 而美的沉湎。可见,所谓“梦”与“现实”,是沈从文对生命体验的一种分类, “梦”常语涉个人私密爱欲,是古典的、传奇的、令人迷恋的:“现实”多意指作 家日常生活,是平实的、乏味的、带有重压的,二者均基于作者个人生命的真实体 验。无论是“梦”还是“现实”,作者均截取“真”中之美的瞬间以对抗“真”的 平庸乏味,以期借典雅唯美的文字风格和叙述方式,完成个人生命的文学经典化, 从而实现作家个体生命及所叙人物生命永生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