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由于沈从文四十年代此类作品的自传性特征和真幻交织的风格,有必要对《梦 与现实》、《摘星录》和《看虹录》所包裹的作者爱欲经验(或内部情绪生活)略 加探索。其实,金介甫和刘洪涛在阐释《看虹录》的意蕴时,已经对此进行过初步 的探索。金介甫认为《看虹录》中“她”的原型是高青子,并详细交代,“四十年 代沈从文在昆明时期有过一位‘女友’,即青年诗人高青子(韵秀),她在西南联 大图书馆工作,人们以为沈曾把她写进《看虹录》”,“我同意邵华强的看法,即 高青子正是《看虹录》中再度出现的那一位,说明是一个综合性人物,我曾写信问 过沈夫妇,打听《水云》中的偶然到底是谁?沈在1985年3 月9 日回信中只简单说 了一句‘的确有过这样的人’。据作家金陡说。《看虹录》里写的那个房间他很熟 悉,写的正是昆明的沈家。沈夫人说,这篇小说可能一半是真情,一半纯属幻想。 我也有这种看法。”刘洪涛认同金介甫对《看虹录》的观点,以为“沈从文婚外恋 的对象是诗人高韵秀,笔名高青子”,“《看虹录》就是(沈从文和高青子)放纵 情感的产物”,“根据金介甫的考证,《看虹录》是沈从文昆明时期感情经历的产 物”;刘洪涛并据张兆和对九妹美貌和恋情的叙述,进一步推测桂林本《摘星录》 是九妹爱欲体验的产物。 金介甫和刘洪涛二人的研究以访问作者及其亲友的第一手资料为基础,切实有 据。不过,将沈从文婚外爱欲经验主要落实到高青子身上,则并不能与沈从文的相 关叙述完全吻合。沈从文对此的说法一向是真幻交织,仅在恍惚迷离中偶然吐露半 言只句,泄露其隐秘难言的个人情事。我们倘若将各种相关文本综合来看,也可找 到沈从文婚外爱欲体验的另一条线索。 我曾在《看虹摘星复论政》一文中,推 断《摘星录》同样是沈从文爱欲体验的记录。现在《梦与现实》和香港版《摘星录 》二文的发现,进一步证实了香港本《摘星录》和桂林本《摘星录》中的“她”, 主要不是指九妹,而是指沈从文《水云》中所说的一个“偶然”——即沈从文爱欲 漫游中的一个女性,这个“偶然”与《看虹录》中的“她”很可能是同一人,但并 非一般所谓的高青子,而另有其人。 关于《看虹录》,沈从文在创作自述《水云》中曾经提及。按,《水云》有三 个版本,其中的《文学创作》本对第三个偶然的叙述,是这样说的:“因此在我沉 默中,为除去了这些人为的技巧,看出自然所给予一个年轻肉体完美处和精细处。 最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情欲,竟可说毫无情欲,只有艺术。我所处的地位完全是一 个艺术鉴赏家的地位。我理会的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种自然道德的形式。 没有冲突,超越得失,我从一个人的肉体认识了神和美。”《时与潮文艺》本改 “沉默”为“极端谨慎情形中”,改“神与美”为“神”,1947年8 月校正本增 “除了在《看虹录》一个短短故事上作小小叙述”,则点明《看虹录》中的“她” 即是沈从文爱欲漫游中的第三个偶然。此处的第三个偶然显然不同于作为熊希龄家 庭教师的第一个偶然“高青子”。《文学创作》本《水云》中对此人的叙述,表明 她是沈从文爱欲中神性的代表。这种爱欲中的神性,在桂林本《看虹录》和香港本 《摘星录》是一致的,虽不排除可能保留有作者与其他“偶然”交往的某些细节, 其叙述中心和情感凝聚点却是同一个身份未明的特定女性。在言及这个人时,不同 于谈论“第一个偶然”高青子时的无所顾忌。作者的语调显得欲言又止,忌讳颇多。 此段《文学创作》本的结尾“这个传奇是……(此处省略号为原文所有)”一语即 是明证。在《时与潮文艺》本中,则改为“这个传奇是结束于偶然返回上海去作时 装表演为止的。若说故事离奇而华美,比我记忆中世界上任何作品还温雅动人多了”。 意味深长、悬置延宕的第三个偶然就被这句话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其去向,很可能是 别有隐衷的。 联想到《梦与现实》中的一段话:“这不能怪我,我是个女人,你明白女人是 天生有弱点的,要人爱她。哪怕是做作的热情,无价值极庸俗的倾心,总不能无动 于衷:总不忍过而不问!姐姐不明白。总以为我会嫁给那一个平平常常的大学生。 就是你,你不是有时也还不明白,不相信吗?我其实永远是真实的,无负于人的!” 这里的“她”对“老朋友”倾诉时提到“姐姐”,非常突兀,在此前后一直她所谈 论的只是“老同学”,这里的“姐姐”一定别有深意。考虑到沈从文昆明时期的生 活工作格局,以及《黑魇》中的“四姨”,则大致可以推定《梦与现实》和桂林本 《摘星录》中作为“老朋友”(隐指沈从文)和“大学生”爱欲对象的“她”,很 可能即是沈从文的姨妹张充和,而“姐姐”当然指的是张充和的姐姐、沈从文的夫 人张兆和,“老同学”则是张兆和的变身。也就是说,这两篇小说,所涉及的实乃 作者爱欲漫游中的同一桩情事,作为“老朋友”或“他”的爱欲对象的女主角蓝本 ——“她”,应该是同一个“偶然”,即经常在文人雅集诗酒风流之际抚琴吹笛的 张充和。当然,也不排除融入摞梅待嫁的九妹和高青子的某种影子。这使得作品的 主旨更为深微隐曲,难以捉摸。 香港本《摘星录》,在叙述客人与主人绮艳幻美的“客厅爱欲传奇”时,对女 主人公的身份,也隐约有所涉及。 ……客人有点乱起来了,话说不下去,又喝了一点水,转口来赞美当前事实上 的客厅中布置。“你这里收拾得太雅了,人到了这里,会觉得自己的俗气。你看这 个窗子就恰到好处,——一切都恰到好处。颜色那么单纯,那么调和,华贵中见出 素朴,如一首诗,一首陶诗。然而所咏的倒是春天,草木荣长,水流潺湲,很容易 想起阳春二三月,草与花同色……”这诗末了是“攀条折香花,言是欢气息”。说 下去怕唐突主人,所以不再称引。 沈从文在这段文字中,不露痕迹地引用了一首乐府古辞《孟珠》,用以比拟来 访男子与那个秀雅而温柔、艳美而妩媚的二十五六岁女子之间的荒唐艳情。《孟珠 》又名《丹阳孟珠歌》,是一组南朝民歌,与《子夜歌》之类南朝民歌同样语涉爱 欲,不过沉醉于游冶郎欢情的不是平常的草芥女子,而是一位坐拥金玉、发饰龙形 的美丽而又慵懒的富贵女子。“人言孟珠富,信实金满堂。龙头衔九花,玉钗明月 珰。阳春二三月,草与花同色。攀条折香花,言是欢气息”,正有南朝宫廷艳诗的 绮丽冶荡,也不乏几分《子夜歌》中的素朴清新。香港本《摘星录》中女主人“华 贵中见出素朴”的客厅印象,实际上也是来访客人眼中的女主人形象。显然,这样 一位富而美的女主人,其身份地位与高青子的形象是相去甚远的。 香港本《摘星录》虽然文字精美雅致,但笔触实际上最为刻露,其中女主人公 的生日亦是一个可以探究的重要信息。此篇开头,叙述一个长眉弱肩的女子,当自 己生日那天的黄昏,在一个以绿色为主调的小客厅中等待“客人”来临:一切仿佛 业已安排就绪后,才忽然记起一件_ 事情,即自己得整理整理,赶忙从客厅左侧走 进里间套房去。对墙边长镜把脸上敷了一点黄粉,颊辅间匀了薄薄一点朱。且从一 个小小银盒中取出一朵小小银梗翠花钿,斜簪在耳后卷发间。对镜子照了一会,觉 得镜中人影秀雅而温柔,艳美而媚,眉毛长,眼睛光,一切都天生布置得那么合适, 那么妥帖,便情不自禁的笑了一笑,用手指对自己影子指着像是轻轻的说:“你今 天生日?”又把手指拨着下唇,如一个顽皮女孩子神气。 “真的,两人都是上帝的杰作,一个神,一个魔鬼,一个从天上掉下,一个从 地里钻出,今天恰恰放在一处,便产生人生。七月十二日,好个吉利日子!” 作品在叙述女主人在半推半就中接受“客人”的疯狂爱欲之际,特意点出这位 “女主人”的生日是七月十二日。按,张充和生于1914年,据傅汉思《我和沈从文 的初次相识》透露,张充和生日应该是5 月20日。查1914年农历闰五月二十,正是 阳历7 月12日。这一小说中的细节,与张充和的生日如此若合符契,看来绝非偶然, 应该是有意为之的。 此外,沈从文的《一种境界》一诗的开头“小瓶口剪春罗还是去年红,/这黄 昏显得格外静,格外静”,也为沈从文对张充和的恋情提供了相关的时间参照。该 诗发表于1940年6 月16曰出版的《今日评论》周刊第3 卷第4 期,而沈从文对张充 和爱欲的炽烈化大概发生在1939年5 、6 月间。按,张充和1938年12月到达昆明, 稍后参与杨振声、朱自清、沈从文主持的教科书编辑事宜,1939年3 月教科书编辑 工作渐近尾声,其后张充和开始在呈贡乡下养病,1939年5 月沈从文一家与张充和 开始在呈贡杨家大院居住,1941年2 月份之前,张充和离开昆明前往四川重庆,任 职于教育部音教会下属的国立礼乐馆。张充和在昆明时期,常依托姐姐兆和居住, 其独擅一时的昆曲演剧才能,已渐为昆明喜好拍曲之人所知,但流传不广,沈从文 为之叹惋日:“昆曲当行,应以张四小姐为首屈一指,惜知音者少,有英雄无用武 之感。”至1940年夏,沈从文的恋情有交,张兆和此时拟携龙朱、虎雏二子离家赴 昭通任中学教员一事,似亦与此有关。现存这一年的沈从文唯一一封信是《致张充 和》,在信中沈说:“三姐到今天为止,还住在铁路饭店,说是月底可走,走到威 宁,再坐三天轿子,方可到昭通。我因得送三姐上车,恐得在月初方能下乡”,此 时张充和虽还住在呈贡杨家大院,可能因为忌讳和流言,沈从文的爱欲似有所冷却。 而很可能经此变故之后,张充和即离开昆明,远赴重庆,事情遂告一段落。张充和 后来在重庆开始另一阶段的人生传奇,沈从文则默默写下《摘星录》、《看虹录》、 《绿魇》、《黑魇》等篇章,以文学的方式对这一段感情作出深挚的祭悼。 如前所述,关于沈从文小说《看虹录》、《摘星录》中的女主角原型,研究者 多认为是高青子,甚至把高青子视为沈从文中年爱欲漫游时期最主要的人物。不过, 细读高青子的相关作品,则可推测出沈从文与高青子之恋情的基调及发展脉络,与 《看虹录》、《摘星录》(特别是香港本《摘星录》)中的爱欲情绪颇有出入,而 沈从文上述作品中女主角的形象,与高青子作品中的自我形象,也难于完全吻合。 在高青子的作品集《虹霓集》中,有些篇章对考察沈高之间的情事和高青子的容貌 身份情性提供了难得的参照。在写于1935年末的《紫》中,被认为高青子自我化身 的“(王睿)青”,是一位有着西班牙风的脸的“美人”,炎与珊订婚后在青岛又 与蝽青相遇,三人且常共同观海玩月,卧石看星,情感颇似融洽,二人在青岛的山 上似乎已经越过了身体边界,而《紫》结尾的延宕未决,正是璋青对于自己处境尴 尬、前路未明的某种反省,这是高青子与沈从文相处时难以抑制的基本情绪。此文 中曾炎、珊与柳(王睿)青三人之间的情形,可以看做是沈从文、张兆和、高青子 三人关系的写照。《黄》对这种情感问入者的感受,有更为明确的刻画,“她”的 身份是一个软弱娇脆、小姐气十足的女诗人,有着净白而又秀美的小脸,渴望完全 征服一个有点矜持的男子,且与一个穿蓝衣的年纪很轻女孩子,构成妒忌与怜悯兼 具的微妙情感,依然是处在一个情感三角形之中。不过结局是,“她”最后决然远 去,离开那个矜持、贪得而自私的情人。《黑》、《白》、《灰》、《毕业与就业 》诸篇中均写女孩失去父亲、家庭破碎的悲辛,以及独自在社会上谋生的不易,虽 含有上流社会淫逸放荡的影子,却深蕴作者无所归属的人生悲凉体验。由此可知, 高青子很可能少年失祜,身世飘零,美则美矣,富却未必。香港本《摘星录》中客 厅艳情传奇中那个堪与孟珠比拟的女主人,与高青子显然并非一人。 因此,我们推测,高青子与沈从文在抗战前即已经历了接近和分离的爱欲诸阶 段。至于她抗战时期到昆明,因沈从文介绍任职于西南联大图书馆,可以说是这种 情感的延续,但其情感的炽热程度应该有所减弱。而其未收入《虹霓集》的《拜访 》和《诗人》诸篇作品,为这种推测提供了难得的佐证。《诗人》中的古典派诗人 的“他”在被爱中对女人缺少温柔,缺少忠诚,常在一种周期性的疯狂爱欲中,赏 玩爱火从燃烧到枯竭难以凝定的美感,在新旧情人“玉”和“周蕊”之间,颇有一 种徜徉于“偶然”间、识新弃旧的意味。此处的周蕊,为二十五六岁的迟暮美人, 具有一种性情的弱点,略具游戏爱情态度,享受男人们的殷勤献媚,与《梦与现实 》中的女主人公形象颇为接近;特别是其肤色微带棕色的一个细节,更是若有深意, 与抗战时期寓居重庆的文人对于张充和的描述,倒有几分接近。 近代诗坛大家汪辟疆有诗“此时幽事那复得,尽日闲情欲付谁?北体偶临张黑 女,新词合和比红儿。”此处的“张黑女”字面上意指魏碑晚期作品《张黑女墓志 铭》,又名《张玄墓志》,有遒厚精古、神妙兼备之称,实隐指张兆和的四妹张充 和。与张充和同时在重庆礼乐馆供职、且多所往还的卢冀野,曾以“绿腰长袖舞婆 娑”之句勾勒出其软舞轻盈的繁姿曼态,他对张充和的性情容貌和身份,也有记录 :“她们的父亲在苏州王废基办益乐女子中学……她用‘张玄’这名字进了北大中 文系……‘张玄’就是‘张黑女’,她也许因为皮肤有一些黑,所以她袭了黑女之 名。……一切生活方式都属于‘闺阁式’的,爱梳双鬟,爱焚香,爱品茗,常常生 病,多少有些‘林黛玉’的样儿。” 张充和本来就出身于名门,又从养祖母那里继承了一笔遗产,所以她战时在昆 明、重庆,经济独立、生活优裕,且在当时文人、曲人雅集中相当活跃,其风貌才 情,也备受新旧文人的赏识和钟爱;与本文前述的一系列问题综合来看,实有可能 为香港本《摘星录》中的富而美的女主人形象的主要原型。